第三日,季涟启程奔赴金陵。三月初一,季涟在金陵主持祭农桑的仪式后,搬进了永昌帝当年在金陵的苏王府居住。苏王府并不大,比季涟自己居住的东宫还要略小一点,府中亭台楼阁,一草一木,似被尘封了几十年一般。府中仍然留有一些王府旧仆,平日里做些打扫工作,此时见太子殿下亲临,大伙儿忙出来接驾,又是一阵忙乱。季涟只是吩咐安顿一下随行人员,不要惊扰了附近。不多久,皖王栎便接到消息,太子殿下在到达金陵后不多时,便奔赴钱塘视察河道,又着令各州府征派人手,加固金陵附近的河堤,并疏通钱塘河道。初七时皖王栎接到消息,太子殿下在初五时突然失踪,柳心瓴对外称太子初至江南,忙于各种水利杂务,一时身体不适所以病倒,闭门谢客。季涟只是带了几个随从,到了杭州城东的张府,去拜见张皇后的父母,他原本名义上的外祖父母,奉上给张老爷和夫人的礼物,寒暄数句后,张夫人问道:“殿下是今日才到的杭州么?”季涟笑答:“前两日就到了,不过在下面巡视,今日在抽出空来拜见外祖母,外祖母不会是因此怪罪涟儿吧。”张夫人又问些宫里女儿的身体如何等等,二人兜了半天圈子后张夫人终于问道:“殿下……来了杭州后,可有去过城西孙家?”季涟叹了口气道:“还没呢——如今,就算去了,也不知拿什么去见她呢。”张夫人叹道:“当年,还是老身把如玥那孩子带进去的,不想如今——唉,去年说她回来了,就想着去探望她的,谁知她娘说她自回来了,先去了一趟远方的表亲家,回来后又不肯见人,现在也不知是在家里念经还是去亲戚家了。”季涟想着孙家总要对外有些由头瞒着玦儿并未回来这件事的,张家和孙家原本交好,玦儿并未归家一事,张家既然知道,母后那必是早就知道了的,却一直隐忍未发,必是并不知道玦儿藏身之处,便迷蒙着双眼问道:“她——她现在不在家么?”又作出一副苦闷的样子,坐了不久就告辞出来,又拐去城西。看到一个“郑记汤包”的牌子,想起玦儿以前曾跟他说过小时候常吃这里的早点,还说起自家的丫鬟就是对面做馄饨的王记家的女儿,只是看着那牌子已经换了“李记馄饨”,季涟和小王公公及几个随从在郑记的桌子旁坐下,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来问他们要几屉汤包,季涟随意点了一些,又看到这里现在似乎不止经营汤包了,还有一些别的小包馒头之类,做包子的除了一个三四十来岁的妇人,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工,那个妇人正是当年的郑家娘子。季涟向郑家娘子问道:“这对面以前不是叫王记馄饨的么?”郑家娘子愣了一下,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季涟,笑道:“客官是小时候来的杭州城吧?王家好些年前就不做这些买卖了,王家的女儿好福气,去了那边的孙家做丫鬟,前些年孙老爷收做了义女,给许了一门好亲事,王家早就把这铺子卖了,到街上做大买卖去了。”季涟哦了一声,吃完了汤包,拐过街角,前面的宅院上挂着牌子“孙府”,大门虚开着,门口有两个守门的。小王公公看了季涟眼色,问道:“少爷,要进去看看么?”季涟摇摇头,只是在远处站着,并不上前。那守门的见远处站着五六个人也不过来,只是看着,也多望了他们几眼,并未理他们。过了一会儿里面冲出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一边跑一边往后看,快到季涟跟前时正跌了一跤,季涟忙上前扶起来,那小孩摔开季涟的手,嫌季涟挡了他的路,后面追出来的丫鬟上来拉过那小男孩抱怨道:“少爷,叫你别乱跑,这下子摔着了回去夫人又要生气了。”见季涟在旁边,又向他们道了谢。那小男孩撇了撇嘴,季涟看着那神情,像极了玦儿小时候被自己逗了的样子,猜着这必是玦儿的弟弟孙隐闵。那丫鬟拉了孙隱闵回去,他临走之前还回头白了季涟一眼,似是觉着要不是他在这里挡着自己也不会这么容易被逮住。季涟笑着摇摇头,向小王公公道“回去吧”。到初十时季涟才出现在钱塘河道疏理动工的仪式上,正是开春,人手紧缺,季涟命州府的官员,将那些刑期在十年以下的囚犯编成十人一组的队伍,到钱塘帮忙挖河道。季涟又从浙江巡抚处征了一些兵士,前来看管这些囚徒,每两个军士管辖十个囚徒,并对囚徒每日的劳工做评定,考核最优的,予以减轻刑罚的奖赏。另外凡是来修理河道的囚徒,都可登记让家人前来探望,并按月发放一些例银等等。一时间囚徒们踊跃修理河道,金陵那边的官员来信说,江苏一带的囚徒,听说了浙江州府的囚徒可以以修河道来减刑期,纷纷要求前来浙江府支援,金陵的官员因此请示是否需要调动江苏的囚徒前来钱塘江帮忙。季涟看着信件,笑着对柳心瓴道:“你还是给金陵那边回一封信吧,把江苏的囚犯名册给我重新整理一下,不过支援这边的事,就暂时算了。”柳心瓴问道:“殿下怎么想到用囚徒来代替征丁的?”季涟笑道:“这个法子前人又不是没用过,历朝历代都是有的。”柳心瓴道:“前人是用过,可是从来也不见用好。始皇帝便用囚徒来修长城、陵墓,结果最后连自家天下都丢了……”季涟笑道:“那是他苛责太甚,用囚徒来开河,也只是帮补人手罢了,难道还能指望他们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何况这些人的刑期并不长,也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人,只要能减轻刑罚,又能不花钱就得到家人的探望,又何必一定要冒(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ар.1.(1.m.文.學網)砍头的风险去逃狱呢?再说……你当那些看管的军士都是无能之辈么?”柳心瓴对季涟的这一考量颇为赞许,先前他早已想到这个法子,只是不待他进言季涟便先提了出来,想着季涟这一路出来,着实稳重不少,笑问道:“可是……殿下怎么突然会知道那些囚徒的想法呢?”季涟轻笑道:“先生,你知不知道,弟子在十岁的时候,曾经还以为三个鸡蛋就要一两银子呢。”柳心瓴微微一惊后便笑道:“那殿下后来怎么知道不是的呢?”季涟接着道:“弟子十岁的时候,孙小姐来宫里,有一天用膳的时候,孙小姐说,宫里没有做馄饨做得好的师傅,说她家有个丫鬟的馄饨做的特别好吃。弟子当时就问她,这么好吃的馄饨,卖多少银子一碗,一年能挣多少钱。”柳心瓴嘴角微勾,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季涟笑道:“师傅想笑就笑吧,事后弟子想起来才知道,居于深宫之中,不知世间疾苦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当时孙小姐说,那馄饨二个铜板一碗,一个月才能挣一吊钱,还不如她们家卖一匹绸缎挣得多。”“我当时就问,那她们家岂不是一个月都未必能一人吃一个鸡蛋?”柳心瓴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季涟继续道:“当时孙小姐狠狠的嘲笑了我一番,还说我比书里面那个问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喝肉粥的皇帝还要傻。”“可是先生不想知道为什么弟子一直以为三个鸡蛋就要一两银子么?”柳心瓴笑道:“那一定是宫里尚食局的公公们告诉殿下的吧?”季涟点头道:“是啊,弟子在宫里时,皇爷爷经常教导弟子要关心百姓民生,将来才能保住这个太平盛世。弟子当时就想,要知道百姓民生,首先要从衣食住行了解起啊,所以就去尚食局翻看他们的账簿,看到记载鸡蛋的价格是一两银子三个。”柳心瓴笑道:“那必是宫中的公公从此中渔利所致。”季涟道:“原来大家都知道,可是当时孙小姐嘲笑弟子的时候,弟子还理直气壮的告诉她弟子是看了账簿的。孙小姐便随便叫了几个丫鬟过来,还有高嬷嬷,我问她们以前在宫外时买鸡蛋的价格,结果高嬷嬷说,一两银子,够殿下你吃一年的鸡蛋了。原来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有弟子一人不知道。”柳心瓴问道:“那后来呢?殿下必是去狠狠的惩治了尚食局的公公?”季涟答道:“当时弟子就是这样想的,弟子去找皇爷爷,跟他说尚食局的太监利用采购中饱私囊,怪不得给我们安排的膳食经常是几十两银子一顿,让平常百姓知道了,还以为我们日日山珍夜夜海味,其实在宫里吃的比一般的大富人家也好不了多少。后来盘算了一下,孙小姐家里一顿宴席吃的比宫里还要好呢,倒白白让弟子担了个虚名。”“谁知道皇爷爷知道了,只是把尚食局的总管叫过来,要他们收敛些……弟子当时听了十分生气,便问皇爷爷为何纵容他们,皇爷爷却说,你就算惩治了尚食局的所有太监,再换一批新的过来,日子久了还是这样,恐怕还会变本加厉……”季涟说道这里,闭目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弟子当时不知道皇爷爷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此次出宫,弟子才知道,原来一直生活在深宫里,弟子的眼睛早就被蒙蔽了,又岂止是不知道一个鸡蛋什么价钱这么简单?”柳心瓴半晌才道:“殿下的生活,竟然是连一个鸡蛋的价钱都要想出这么多道理的么?”季涟愣了一下,笑道:“弟子只是有感而发罢了,让先生见笑了。而且……这些话,似乎也只能和先生讲了。”柳心瓴笑道:“臣觉得殿下似乎还不止想了这么多呢。”季涟低头微笑,似有些不好意思,接着道:“弟子以前读史,常常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历朝历代,总有开国之明君,鲜有中兴之明主,当时总是想不明白,此番出巡,弟子才想通这个问题”,顿了一顿道:“也许头一两个皇帝,都知道宫外究竟是怎样的,而后来的储君,长于深宫之中,妇人之手,每天看到的只有宫闱秘辛和不见血的刀剑,就算偶尔有图强之心,也根本不知道宫外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不管什么事情,不是经过朝臣,就是经过太监宫女……”季涟摇摇头,只是叹气。柳心瓴被他这话惊了半晌才道:“臣……似乎还从来没有想过殿下这番道理,照这么看,臣以前读书时,常常觉得有些皇帝愚不可及,却原来是错怪他们了?”季涟笑道:“师傅何必连这个都要反省起来,只是不在其位,便不知道其中苦处啊。”说到此处,季涟咬咬嘴唇,似乎要说什么,又觉不妥的样子,柳心瓴看他如此模样,便道:“殿下还有什么道理么?”季涟呆了半晌道:“弟子在想,像弟子这样的人,如果从未出来过,一直安安稳稳的呆在宫里……将来,江山兴衰,社稷存亡均系于一人之手,不是很危险的事情么?”柳心瓴听到此番言论,目瞪口呆了半天才道:“殿下也不必如此过虑啊,这不是还有满朝的文武么?只要文死谏、武死战,国家便不会衰亡啊。”季涟摇头道:“可只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沿着河道走了半里路,才又蹦出一句:“只是弟子现今,也不知道该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心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要是玦儿的师傅在的话,也许会有办法?玦儿在追慈庵里等了月余,也不见有季涟的信来,每日里只是惶惶不安,连带把师太的小板凳做坏了好几个,这日她又把师太那个做了一大半的茶壶给毁了,师太忍无可忍,骂道:“小妮子作死啊,在这里每天不干活也就算了,还把我这些东西都给做毁了!”玦儿虽心里有些内疚,口上却硬道:“反正做好了也不好看,师傅你干吗这么着紧?”师太叹气道:“你以为师傅要你学做木工是做什么?指望你做好了拿出去卖钱么?还不是让你修一下性子。”玦儿问道:“可是师傅以前不是也常常逼着我打坐干什么的么,那个时候还夸我耐得住,坐的下来呢。每次出去见人,也都装得乖乖的,可没少人称赞我。”师太冷哼道:“那个时候是让你练表面功夫,现在让你练的是心里的功夫。你看看你,我让你念了几年的经,你会背几个字给我听啊?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坐倒是坐住了,有没有花半点心思在事情上面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完完整整做出一个东西来给我看啊?”玦儿撅嘴道:“可是……可是人家担心阿季哥哥嘛。他去金陵都一个多月了,一点信都没有。”师太只是不理她,拿着手里的刻刀,正在给一块石材切边,任凭玦儿在旁边聒噪,也不去理她。玦儿见师太只是不理她,也没法子,只好蹲在师太旁边等她刻完,师太手里拿着的正是孙璞从浙江转运至京城的一批石材之一,那块石头呈淡淡的乳白色,半透明状,石理细腻,色泽温润。师太虽是生手,却并不喜用印床,只是自己一点一点的琢磨,玦儿不服气道:“师太刻来刻去刻的都很丑,又慢,这都几天了也没见师太刻出一个能见人的印章呢。”师太抬首笑道:“你不服气就直说,我刻的丑又如何?你还不会刻呢。”玦儿见死活说不动师太,只好闷闷的拿起旁边的另一块石材和刻刀,一点一点鬼画符似的下起刀来,一边刻一边嘟囔道:“又快到荷花开的季节了呢。”师太白了她一眼,半晌才道:“人间至乐之事,莫过于半亩荷塘,一叶扁舟,莲花在侧,美人在怀……”玦儿失笑出声:“师太还想着美人在怀呢,是不是还要找人来唱曲呀?”师太正色道:“那是自然,师太我当年在秦淮河上和三五好友掌灯夜游,那些唱曲的小妞,比你唱的好听多了,长得也比你好看,那种一掷千金,世间销魂的日子,真如前尘幻梦一般啊……”玦儿听得入了神,忽想起一事,喃喃道:“阿季哥哥不会现在也在金陵过这样的日子吧?”说着小嘴又撅了起来,又想起师傅先前说父亲纳妾的事情,心里又惴惴起来。师太脸上闪过一丝狡黠,左手抚着右手的手指轻叹道:“你家那个薄情郎,一时还逃不出你的五指山去。”心里想着,师傅到底养你一场,又怎么舍得你受这些苦,况且无准备之仗,也不是你师傅打的。玦儿扭捏道:“师傅你真的连这些也能算出来么?”她和师太处的日子最久,自然渐渐的觉着师太只是一个好吃懒做的,除了喜欢享受,除了念经的时候之外,倒没看出什么地方像那些所谓的高人。师太笑笑道:“算不出来——不过他先前来探你的时候,我见过一次,他看你的那副神色,自然是错不了的。”玦儿哦了一声,是懂非懂的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