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季涟回秋风殿去取了簪子,又特地换了一套玦儿先前说看着顺眼的衣裳,把簪子笼在袖内去了明辉殿。自玦儿回到明辉殿后,季涟便让孙家从江南找来四个女孩服侍她,玦儿按“烟波凝翠”一词给四个人取名,叫烟儿的那个比其余三人略大一些,显然是杜蕙玉专门**过的。此时四人都捧着衣裳立在里间,高嬷嬷端着盛首饰的妆奁:“姑奶奶啊,不管穿什么陛下都会觉得漂亮的,还是赶快梳了头吧。”玦儿犹自不休的对着一面大青铜镜换衣裳,从镜中看到季涟进来,忙胡乱裹住衣裳,拉了一条腰带系上,回头嗔道:“你怎么现在才来?”季涟挥手让人退下,四个小宫女把衣裳放在**,连同高嬷嬷出去了。季涟笑道:“我要是早来,你就能少换几件衣裳么?”一边搂了她到自己怀里,见她一头乌黑的长发尚未绾起,尽数垂到腰间,说不出的动人姿态,右手轻抚她的发丝,又在她脖颈间不停地探寻那让自己迷醉的发香和体香,一副醉相:“玦儿,你终于到十五岁了。”玦儿也有几分羞意,缩在他怀里,伸手搂住他的脖颈,低低的唤了一声“季哥哥”,不再言语。时光如凝固了一般,空气中燃着浓郁的檀香,轻烟缭绕。良久,季涟从她发间颈前睁开眼,笑道:“我来给你梳头,好不好?”季涟从榻上取了一件白底红缘的曲裾帮她换上,又从梳妆奁中取出一柄嵌着象牙的雕花桃木梳,帮她梳头,梳了半天,也不知应该怎么挽起来。玦儿从他手里拿过梳子,自己盘了一个乌云髻,正准备去梳妆奁中取簪子,季涟止住她,自己从袖中取出自己雕的荷花簪子给她簪上。玦儿凑在镜前仔细看了一番,见雕刻的技法稚嫩,做工也不见得精美,便猜着是季涟自己做的,季涟凑在她耳边道:“喜欢不?”玦儿俏生生的白了他一眼:“这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丑的簪子了”,见季涟皱了眉,又接着道:“可是我喜欢。”季涟知她在逗自己,有几分不好意思:“我刻了大半个月才刻出一个像样的,我那里还有更丑的呢。”玦儿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也做不出这么难看的东西”,言语中满是甜蜜之意。季涟摇摇头,宠溺的看着她,又从奁内找出炭笔给她画眉,才画了两笔就画粗了,玦儿忙拿巾子擦了,埋怨道:“你真是越帮越忙!”季涟笑道:“那至少可以证明我这是第一次给人梳头画眉呀,小娘子。”玦儿红了脸,自己对着镜子浅浅的画了几笔,听到季涟在耳边轻声道:“今晚不要再赶我走了好不好?”玦儿脸色更红了,只是她恰逢月信,扭捏的说了,季涟于这些并不清楚,又跑出来问高嬷嬷究竟怎样一回事,高默默详细的与他说了。他边听边点头,又进来陪着玦儿说了些闲话,把今日朝堂上那些大臣为选妃来源争个头破血流的样子当笑话讲给玦儿听,玦儿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颇有些不情愿:“原来我还要和这么多人分一个夫君啊?”心里虽也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到底有些不舒服季涟忙道:“你要是不愿意,我到时一个都不选就好了。”玦儿冷哼一声嗔道:“我不愿意你就不选,那你的意思就是你很愿意咯?”季涟忙道:“我要有此心,天诛地灭!不过祖宗成例罢了——你放心,放在宫里,我又不会碰她们,你就把她们当作和那些个宫女一样不就行了。”玦儿只是不说话,季涟忙道:“你要是再不信,我只能发下重誓。他日我若移情别恋,就叫我,就叫我”,一时想不出有什么誓言是比较狠毒的。玦儿挑了眉恼道:“叫你什么呀?现在都说不出口,可见你心里早做好了以后移情别恋的打算。”季涟忙道:“就叫我断子绝孙!这下你可信了吧?”玦儿见他说的认真,又发下如此狠毒的誓言,一时呆住。记起师太以前的玩笑话,说誓言立下了,就是为了日后背叛的,所以他日若有人立誓,别人姑妄言之,你也只姑妄听之,别太当真。可见季涟情真意切的样子,一时便有些动摇。呆想了半晌,才低声道:“他日你若移情别恋,我就跟师傅一样,做了姑子去。”季涟一愣,旋即笑道:“说过几百次做姑子了,我倒要看看天下哪家尼庵敢收你。”这日磨蹭到用了晚膳,季涟仍没有回秋风殿的意思,玦儿沉了脸要季涟回去,季涟却笑道:“高嬷嬷说,女人信期的时候容易心情不好,喜欢发脾气,原来是真的。”玦儿听了这话,羞得要发恼,季涟忙拉了她入怀,道:“你以前给我讲的那些故事里常说,平常夫妻,就算日子过的艰苦些,可是一辈子相濡以沫,互相扶持,就算每天看着枕边人渐渐变老,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难道咱们就不能这样么?”他这些日子常为立后之事惭悔,见玦儿也常常闷闷地,便想着法的要剖出她对自己的心,一意的抚慰她。玦儿低头道:“可你现在是九五之尊,我,我也不是……”季涟拔下她的发簪,又弄散了她的乌黑发丝,绕在手指上:“别胡思乱想了,肃陵的墓室里,我可只准备了咱们两个人的棺柩呢。”玦儿想自己这些日子,百般刁难与他,他只是温言安慰,便有些惭色,又一脸顽皮的样子讨好道:“我每天这样向你抱怨,你不会厌烦么?”季涟道:“这件事本是我没有办好,当年对你许下的诺言至今都未兑现”,顿了一下又笑道:“再说了,高嬷嬷说女人信期里情绪不好,也是正常的。”玦儿见他一再拿这个笑话自己,佯怒道:“再说,再说打了你出去。”见他只是盯着自己,怪不好意思的,拉着他的手低声道:“这些日子你心里其实也不好受,我是知道的,为着我的事情,你还老被那些老头子们指桑骂槐的;我还天天寻些有的没的来和你赌气……”季涟心头一热,觉着这许多天的闲气可都没白受,拽着她的手不住的摩挲,玦儿继续道:“现下你才刚刚登基,要忙的事情也多,你以前不是说想做一个和皇爷爷一样的旷古明君么,可别老为了我这些事情和那些人怄气。其实……我先前去金陵找你的时候就想好了,只要能和你一块儿,高兴的时候一块儿高兴,不高兴的时候一起想法子,就很好了。”季涟拍拍她的小脸蛋笑道:“瞎说什么呢,什么叫你的那些事情,这事情本来就是咱们俩的。只许我有事的时候你帮我想法子,就不许我给你想想法子了?”玦儿嘴里又嘟囔出一句什么,含混不清的,季涟只是望着她笑,不再说话,一点一点的褪去她的外衫,让她枕着自己右臂躺下,从眉眼到鼻子、唇,一点一点的轻吻她,她闭着双眼,感受着这渐渐沉醉的感觉,伸手去搂住他后背,靠在他臂上听他的呼吸声。二人就这样相拥抵足而眠,烟儿进来蹑手蹑脚的灭了灯,月光透过窗撒在床边,二人纠缠的黑发在这惨白的月光下,似乎要透出光来了。过了几日,季涟正式下了册贵妃的诏书,玦儿见那仪式步骤繁复,便有些头疼,季涟忙让人酌情省去一些步骤。到冬月二十八,又带她拜见了张太后,再去皇后所居的蓬莱殿和江淑瑶一起,准备接受玦儿的跪拜、谢恩,以及礼官执行颁金册的例程。这是季涟在登基后第一次踏入蓬莱殿,江淑瑶早已梳好妆,头戴龙凤珠翠冠,穿着玄色红缘的大袖衣,衣上绣着织金龙凤纹。见季涟来了,忙跪下行礼,季涟扶起她,见她脸上虽带着笑容,眼神却不免哀怨,便移开了目光。低头看到她的红罗长裙,不禁想到似乎从来没有见玦儿穿过很隆重的礼服,一直都是着极淡色且样式简单的襦裙,偶尔穿镶边的曲裾,颜色也算不上艳丽,不由得幻想若这皇后礼服穿到玦儿身上,会是什么样子。看到那龙凤珠翠冠,又想起自己送给玦儿的那支桃木荷花簪子,不知道她今日是否戴着那一支,想起这几日在明辉殿温香软玉的日子,脸上不由得泛起无限的柔情蜜意。江淑瑶自成亲以来,便没有见过季涟几面,从初始的愤怒,到后来的不甘,再到现在的绝望,已渐渐的不知道伤心是什么滋味。这时忽见季涟望着自己温柔的颜色,心中仍禁不住浮动起来。季涟呆望着凤冠最顶端上那凤尾上的一颗珍珠,不免想到这后位到底还是没有兑现给玦儿,心下不快,脸色又沉了下来。江淑瑶见季涟瞬息之间,又变回了自己偶尔见到他那几次时清冷的面孔,一颗心就沉了下去。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孙如玥,便想起无数关于她的传言。自己嫁给季涟时,他竟然将盖头掀了一半便停住了,尔后用冰冷的令人发寒的声音,对她下了比死刑更难接受的判决。她进宫前就听得家中叔伯对季涟的夸赞,说他形貌伟岸,端审果决,有高祖、宁宗之遗风。听说自己被选为太子妃的时候,她欣喜万分,又听得他尚未纳姬妾,心中更是幻想了无数次婚后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样子,谁知这一切都在新婚之夜盖头还未掀起来时便化作了梦幻泡影。自己不知哪里惹得季涟不高兴,趁着季涟不在的时候向小王公公询问,小王公公一味的装傻充愣。新婚头一阵,季涟尚到自己房里来,只是每次都摒退了宫人后宿在书房,一指头也不碰自己,过了月余后竟是再也没有进自己的房门了。进宫时不敢和母后明说,还装做夫妻和谐的样子,母后似有若无的暗示他被一个姓孙的女子迷住了,自己便思忖着日久见人心,季涟终有被自己打动的一日,谁知过了两三个月自己连见他一面都甚难,见着了也只是冷言冷语。后来自己又让奶娘花了好多样首饰,暗地里去打听那位姓孙的女子的来历,众人却都闪烁其词。只打听出一个大概,那孙如玥原是宁宗皇帝定了要给季涟做太子妃的,不知为何先帝和太后却选了自己,而孙如玥在自己和季涟成亲后不久就自请回杭州了。再后来,听说季涟要去金陵,自己本来想随行,却被他以妇人误事为由留在了京城;自己想去帮他收拾,最后却大吵一场,只是,他却在临走之前,又送来许多的衣裳、首饰,又亲自过来看她,要她安心在京等候。自己本来濒死的心,被他这一探,似又活了过来,看到些许希望。然后,先帝崩了,季涟奉召入京,听说为立后之事和朝臣们吵了个天翻地覆——原来他还想着她,难道分开了一年仍没有消磨掉他对她的思念,那临行之前对自己的叮嘱又算什么?自己去向母后打听,母后说孙如玥本就有几分颜色,又兼着多年的情分,陛下一时见了她又迷了心窍罢了。可宫里的老太监们似乎都认识这位孙小姐,奶娘几次听到这些人闲谈,说孙小姐聪慧温婉,甚得宁宗陛下欢心,和今上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自己被册封为皇后之后,曾想过去看看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谁知孙如玥被季涟安置在明辉殿里,自己几次去,都被挡在了秋风殿外,有了在东宫的前车之鉴,她再也不敢擅闯季涟的地方——他对她的保护也真算周到啊。到底是怎样的天姿国色呢?以后每月初一十五,妃嫔们都要来拜见皇后,她倒是有大把的机会可以好好看看这个孙如玥到底有哪一点让季涟魂牵梦绕呢。殿内这一对夫妻想着各自的心思,却都落在一个人身上。这时礼官的声音响起,一个身着深红色礼服的女子走了进来。季涟眼睛一亮,玦儿身着深红色镶刺绣边的大袖上衣,血色鹭鸟纹的长裙,髻上插着一根乳白色雕花玉簪,也是荷花头,带着比凤冠略简的银步摇,脸上苍白中透着一丝红晕,庄重沉静的走了进来。季涟心中却禁不住笑了,玦儿就算穿着这样的礼服,在人前做出庄重贤惠的样子,自己怎么看都觉得她稚气未脱。庆云堂那班侍卫这些日子没少打趣自己,赵十三日前向自己敬献了几本春宫图册,这几日夜夜宿在明辉殿,本想和她一同钻研一下那几本图册,谁知她每日总似故意闪避一样,可看着她娇俏又带着孩子气的样子,又不好用强。思及此处,季涟咬着唇暗暗对自己道:今晚可不能再放过她。江淑瑶心里却满是失望,这孙如玥虽勉强算得上是一个美人,却称不上国色天香或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顶多算得上是清秀罢了,若论美貌,似乎还不及自己;看起来颇为庄重,也没有什么妖娆的气息。那季涟到底迷恋她哪一点?侧头瞟去却见季涟的眼睛定住一般,炽热的望着那孙如玥。心里又是伤心,又是不甘,还带着三分疑惑。司礼太监尖着嗓子道:“贵妃孙氏觐见陛下和皇后娘娘——————”便有侍女铺了跪垫,准备让玦儿行三跪九叩礼。季涟见此景,恍然之间仿佛千万个蚂蚁在咬噬自己的心,忙道:“孙氏体弱,就免礼了,宣读诏书吧。”江淑瑶咬着下唇的牙齿又深了一分,然后哀怨的望了季涟一眼。“杭州孙氏,世代忠良,孙氏女钟灵毓秀,贤名传于州府,先帝宁宗为吾养之。孙氏温柔娴静,宜纳为夫人,吾追思宁宗陛下,今册孙氏女为贵妃,列四夫人之首,以慰先祖。”玦儿又欲跪下谢恩接旨,江淑瑶忙赶在季涟前面道:“妹妹身子弱,就别行这些虚礼了。”司礼太监颁了金册后,江淑瑶命人置了座,走下来拉着玦儿坐下,称赞了她一番贤淑,玦儿只是低眉谦让。江淑瑶心中越发的失望,觉着她似乎说话都没有几分力气似的——玦儿被那厚重的礼服早压得透不过起来了。江淑瑶又转头对季涟道:“陛下政事劳累,还是先回宫休息吧?臣妾今儿第一次见妹妹,让她在臣妾这里说说话可好?”季涟敛了笑容,沉默半晌道:“皇后统率六宫,想必劳累不逊于朕,这些日子宫中事务繁杂,皇后也多保重身体吧,朕还是不打扰皇后休息了,让贵妃送朕就好。”说完便拉了玦儿出来,乘车辇径直回秋风殿。在车上,玦儿便絮絮叨叨道:“你干嘛要拉了我出来?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给皇后难堪,你让我以后在宫里怎么过得下去?”季涟搂了她道:“你要留在哪里,又有什么话好跟她说的?”玦儿望着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打趣道:“我想看看你的皇后是什么样子呀~”季涟封住她的唇,一面索取一面道:“我的皇后可只有你一个呢。”一时间怀中人发髻散落,簪子、步摇皆散落在车辇上……蓬莱殿里,只剩下江淑瑶,望着自己玄色红缘的礼服,那玄色和红色交互辉映,似要渗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