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在安东都护府养病数月的云麾将军符葵心终于在万众期盼中返回长安城。礼部以十里锦障布于朱雀大街,诏命符葵心率自安东都护府回京的千名军士仪仗通过朱雀大街,直入太极宫宫门,长安百姓不必回避官道,可前往观礼。这天一早整个朱雀大街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做生意的小铺早早收档——人多是做生意的好时候,可生意哪天都能做,春风得意的少年将军却就今天能寻个机会瞅瞅。更何况这少年将军在一年之内,先破突厥王庭,后镇百济高丽;先解西都之围,后立天朝之威;先破了阿史那摄图十六年驰骋草原不败的神话,后于谈笑间迫使不安分的边陲小国降服入贡……此时他年仅二十。宫里派出的礼官早已在太极门候着了,听说新政实施良好,四方属国咸服的年轻帝王要亲为云麾将军行冠礼,然后是钦封爵位,世袭罔替……如此的荣耀,自高祖踏平中原十六国,一统中原以来,便无第二人有过。从符葵心勒马踏上朱雀大街起,沿途的礼乐便未停过,二十余人的宫车礼乐队伍缓缓的跟着符葵心的步伐,奏着《伯益》之曲,取伯益辅佐舜禹执掌山川之意……锦障之后人头攒动,唯恐少看了云麾将军一眼半点的。符葵心踏于马上,殊无喜色,对突厥的战事已过去半年,至于百济新罗那边,压根没费他什么功夫,该激动的早已激动过了,看着官道两旁的人,他回想起的只有在石河一役时草原上的北风呼啸,马嘶狼嚎。彼时他领着朝廷在平城仅有的一万精训骑兵,一路奔袭至都斤山,脑子里只有刚刚入京时陛下的那句话——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那时北庭沦落,阳宁被围,若阳宁不保,则京师危急……他让随行军士,只带一月干粮,说是一月内若不能解阳宁之围,则救国无望,除了以身殉国,别无他法——就算是马革裹尸,也决不让突厥人踏入京师一步。去的时候经过石河,石河源于西域三弥山一带,入冬便会结冰,一年四季给突厥人提供水源,在突厥人心中有着圣水的称誉。石河水清,中原兵马屡次和突厥交战,从未踏足过石河以北(手机 阅读 1 6 . c m),符葵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渡石河,拆尽浮桥,毁尽搭桥的木料,当时一声令下,军士们尽皆愕然——石河虽并不宽,也不算深,可上面并无稳固桥梁,若无浮桥则大军无法回撤……然而军令如山,纵然不解,军士们依然立即照做,毫无犹豫。待浮桥毁尽后,他勒马训示:“诸位兄弟,如今的形势,无须本将多言,诸位心里也都清楚。如今浮桥尽毁、退路已断,一不用指望回撤,二不用指望粮草,只有拼死一战,方有生路——诸位若还想返回中原,探望父母妻子的,便以突厥人的血肉为粮,尸骸建桥。是陈尸石河北岸、埋骨漠北,还是衣锦还乡,封妻荫子,皆在此一战!”他挽弓搭箭,对准落寞天际落群南飞的孤雁,一箭直中雁(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ар.1.(1.m.文.學網)腹,孤雁直直坠入石河急流,不见了踪影:“本将在此立誓,定以突厥狼种之尸,填平此河,构筑一座南归的通天之桥!”平城的骑兵,与符葵心相处数月,皆知他的父兄,尽在为朝廷戍边,正是上阵父子兵的最好诠释。此时听得他简洁而悍勇的训示,皆举枪呼应,而符葵心一挽灵蛇鞭,策马北去。符葵心低首看了看仍握在自己手中的灵蛇鞭,鞭以金丝为骨,缀以纯钢,这还是他在岭南第一战之后,符鸢专门找了名匠做来送给他的。节骨中的金丝,已被染成乌黑的血色,有他自己的血,更多的是敌人的,他已数不清——有多少人丧命在他的灵蛇鞭下了。他只知道,现在石河以北的突厥人,吓唬小孩的时候都说“再哭,再哭符二郎就来了!”符葵心绽开笑颜,暮春的阳光正照在随行军士所扛的“符”字大旗上,那黑色的旗缘在微风中抖动,抖出金色的光芒来……此时忽然人声鼎沸起来,他抬首前望,才发现太极宫门上多了一人。那人着了玄色的衮冕,细细珠帘挡住了他的脸,符葵心立时勒马跪迎。随行的军士尽皆跪于道旁,万岁之声,如排山倒海而来。季涟在宫门之上,只是略微挥了手,马上出来一列羽林卫,为首的人替符葵心牵过了马,符葵心随着羽林卫入了宫门,才看见季涟已在宫门旁候着了。符葵心欲再次行礼,却被季涟止住,季涟指了指太极殿门笑道:“今日朝议未完,朕听说葵心回来了,想看看长安民众夹道欢迎他们的英雄是什么样的,特地跑到宫门来瞧瞧的……诸位臣工都在里面等着呢。”符葵心突然觉得自己的口辞异常笨拙,帝王亲迎,原是他做梦也没有想过的事情,此时竟呆呆的不知说什么话才好,只好随着季涟入了太极殿,随行军士鱼贯而入,列在太极宫门到太极殿之间的宫道两侧。季涟引着符葵心走到殿门,低声笑道:“卿此番凯旋,当是功垂竹帛,于朕却是双喜临门呢,待下了朝跟朕去庆云堂再与卿细说。”符葵心有些愕然,侧头看季涟时,他已松开自己的袖子,珠帘又掩映了他的面色,丝毫看不出刚刚话中透出的喜意。首先围上来的是兵部的几位大人,以卜元深为首,纷纷向符葵心道贺,又关切他此次在安东都护府养病的事,问他如今身体安好,然后是守卫京畿的几位将军,还有辛泗水等人,众人嘘寒问暖一番后,季涟轻咳一声,瞬间朝堂上寂静起来。“符卿去年石河一役后便该回京的,只是被安东都护府那边的事情又绊住了,朕本意是让符卿多多历练的,谁知反而连累符卿劳苦过甚,让朕心里甚是过意不去。”“微臣一日从戎,便当为朝廷尽一份力,是微臣无能,因常年居于岭南,到了北边竟有些适应不过来,辗转途中感染风寒,还劳动陛下挂心,实在是微臣的不是。”符葵心执礼甚恭答道。“符卿如此说,是存心让朕愧疚么……”季涟轻笑道:“符卿于石河一役,救京师百姓于水火之中;安定东北百济高丽之役,扬我朝天威于四方——能得符卿这样的人才,实在是上天对朕之厚爱……”,季涟又瞧了瞧柳心瓴和卜元深,继续道:“柳先生和卜卿的举荐之功、孙思训孙大人的知人善任,更是社稷之福……”符葵心忙道:“石河一役,实是孙大人谋划得当,我朝将士奋力苦战的结果,微臣不敢居功……至于百济高丽二属国,原是镇于我朝天威,微臣不过领着陛下的兵马去巡视一番——安东都护府的列位大人常年恩恤属国,此番变故,不过是二属国的新君一时听了奸人之言的缘故……”季涟微笑着听完符葵心这番圆滑周到的说辞,看他脸上傲气依旧,却丝毫不阻碍他把凤台阁到兵部、平城府、安东都护府各处的功劳都演排一遍,毕竟符葵心傲气归傲气,却不是官场上的傻子。各路人马客套一番之后,季涟朝余公公略微示意,颁下对符葵心封赏的旨意。符葵心一年之内,从从七品的武义大夫升至从三品的云麾将军,早已是莫大殊荣,此番回京,只能从别的方面下手。殿中除了凤台阁和兵部的几位臣工,其他人都在猜测此番符葵心到底能否封侯,谜底揭开时大家心中略有些失望,又隐隐有些安然——符葵心只授了伯的爵位,封号晋远;谁知那旨意尚未尽于此,因符葵心尚无妻子,这封妻荫子的荣耀只好转而授与他的母亲,却是二品诰命夫人。符葵心心中略有些讶异,裂土封侯自然是为人臣子最高的奖赏,他倒也知道自己年轻,不敢当如此厚赏,不过母亲封了诰命,这欣喜却甚于他自己刚得的爵位。季涟轻敲着鎏金蟠龙宝座的扶手,看着符葵心脸上一闪而过的喜色,心中略起一丝得意。待符葵心谢恩之后,季涟又传下旨意,将先前百济和高丽奉上的贡品,取了一半出来封赏平城、阳宁的几位守将以及安东都护府的副大都护、副都护等人,齐王涵虽挂了安东都护府都护的虚衔,却照样有赏,而且赏的最多——这比起符葵心所得的荣耀来说,更加让人无法眼红。三司六部的官员各奏完了近日大事后,又有一些琐碎的条陈,此时正是暮春,各地春耕已毕,户部开始例行汇报今年春耕的情况,季涟听了半晌,看起来年景尚好,也安了心。中朝罢后,便有小公公引符葵心去庆云堂,季涟已在路上候着了,见符葵心赶来,似乎腿脚不稳的样子,问道:“葵心的风寒……伤到腿脚了么?还是关节痛?”符葵心尴尬的笑了笑,摇头道:“不是……微臣在外面打仗的时候,就是在风雨中站上一日,也从不觉得劳累;今日在朝堂上站了不过个把时辰,就觉着有些发麻了……”季涟哈哈大笑:“原来不止是我嫌烦啊……”,他引着符葵心往庆云堂,路上一边闲话:“他们听说你今日回来,都在庆云堂候着呢——你今日一回来,朕就把你耽搁在宫中,回去你娘不会怪责吧?”符葵心一听他提起娘亲,脸上满是感激之色,本来想说些感激的话的,可看季涟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觉得这些甚是多余。季涟又挥手招过小王公公殷勤吩咐道:“你快回去一趟,跟娘娘说要她小心用膳,别等朕过去了,今日——符二郎回来了,朕要和庆云堂那般兄弟们好好叙叙家常……要娘娘千万记得吃药,眼下春寒虽过了,可千万别大意了就凉着了……”小王公公听这些话显然已听了无数遍了,昨日季涟便已叮嘱了玦儿,说是符葵心今日回京,他恐怕不能早些回来陪着她;今早临出门前玦儿尚未醒来,他又叮嘱了一遍烟儿;纵然如此,小王公公仍是半点不敢放松,一样一样的记下,然后往兴郗宫而去。符葵心跟在后面听着,他从未看到季涟如斯鸡婆的样子,一时轻笑起来,不知得他如此眷顾的,又是哪一位宠妃——他想起前年出京之前,在鹿鸣苑和庆云堂有过数面之缘的孙贵妃,心中咯噔一下,他一直不在长安,宫中有何暗流涌动他是一概不知的,不知——今年宫中的情势,是否仍如去年明十二所言,那个孙贵妃,是否仍是陛下心中缘定三生之人?他想起自己家中那本难念的经,似点头又似摇头的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