玦儿大惊,拉着季涟向东北方向奔过去,就这么几步路的时间,滚滚黑烟又变成了冲天的火光,在这清晨时分,显得格外耀眼。季涟一面拽着玦儿向那小院跑过去,一面要那小公公去叫人来救火,一时间庵里尼众惊慌失措,忙着提水来扑火。那火却越扑越旺,玦儿焦急万分,见追慈庵的主持师太也过来了,忙问道:“我师傅——无花师太可在这里面么?”主持师太平静的看了看在烈火中化为废墟的小院,丝毫没有半分惊诧,且止住了救火的众人,向玦儿解释道:“师太前几日跟贫尼说,这里会有火光之灾。”玦儿这才松了一口气,想师傅既然知道会起火,自然不在里面了,又问道:“那师太去了哪里?”主持师太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师太还说,今日是她圆寂之时。”玦儿乍听此言,身子晃了两晃,厥倒在季涟怀里。季涟慌了神,抢下一个救火的尼姑的水,往玦儿脸上拍了两拍,把她摇醒,玦儿睁开眼,念叨了两句师傅,怔怔的再说不出话来。师太住的小院和其他房舍隔的甚开,是以这一处屋舍烧了个干净后,附近的房舍并没有什么危险,庵里的尼姑们见那火救不下来,又听主持师太说不着急,于是也停下了手,等房子烧完了,火势也就下来了。玦儿只是睁大了双眼,望着那院落,凄怆的连泪都流不出来。季涟见她脸上的哀痛绝望,犹甚于小产当日,更是心痛不已,忙把她的头埋在自己怀里,又向主持师太问道:“师太——可还有什么遗言留下?”主持师太摇摇头道:“无花师太回来才几日,只说生老病死原是世间常理,还说这里她的东西,一样也不会留下,想是都在屋子里烧干净了。”师太看着季涟把玦儿搂在怀里的样子,问道:“施主是师太的亲人么?”季涟想,师太之于玦儿,似乎比父母更亲,答道:“算是亲人吧。”主持师太看着面前的废墟,缓缓道:“逝者已矣,生者当各自珍重。”回头又看了看跟着的小公公,道:“各位施主可到客房去稍事休息,若是不嫌弃的话,也可在敝庵用些斋饭。”那小公公在追慈庵附近转悠了好几年,对各处地形十分熟悉,将季涟引至稍僻静的一处客房,让季涟和玦儿在里面休息,自己出来跟着主持师太去拿斋菜过来。玦儿靠在季涟怀里,自言自语道:“师傅,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到……”,怔了半晌眼泪才无知觉的淌下来,季涟只好安慰道:“师太是得道的高人,种善因得善果,必能到那西方极乐世界。师太这么多年就养了你一个,你要是再这样伤心下去,哭坏了身子,师太又怎能走的安乐呢。”玦儿只是哭个不停,哭了一会又自嘲道:“我这一世的眼泪,恐怕都要流干了呢。”季涟抚着她的肩,温言道:“师太不在了,还有我呢——这回流干了眼泪,以后就只许笑,不许再伤心了。”玦儿仍是伤心:“师太一走就是四年,一个信也没有,这一回来就这样,还什么都不给我留下,真是没心肝的。”一边哭一边捶着季涟的胳膊不依不饶,季涟除了让她捶胸顿足的哭,也无其他办法——当然,捶的是他的胸,顿的也是他的足。到中午时主持师太过来,陪着几人一同用斋饭,一来季涟这三四年在这追慈庵布施了不少香油钱,也算是一个大施主了;二来则是为着无花师太的缘故。斋菜做的颇为精致,有凉拌的春笋,长寿菜炒香菇,银丝菠菜、清汤燕菜等,加上几碟饭,和宫中膳食颇有不同,玦儿吃在口里,虽觉可口,却也提不起几分兴致。季涟见她这样子,不由得心疼,只是陡然间有这等变故,也是事出突然,便向主持师太问道:“主持识得无花师太很久了么?”主持师太点点头,道:“贫尼认识师太已经二十多年了,那时师太的法号,还不叫无花,而是羲和”,见季涟和玦儿只是望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有些恍然道:“两位施主都年轻,自然不知道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二十年前,大相国寺的羲和法师,乃是长安城里被人称作至尊的高僧。”季涟和玦儿俱是大惊,玦儿讶道:“我师傅原来这么厉害的——咦,我师傅是尼姑啊,怎么会是大相国寺的高僧呢?”主持师太笑道:“师太那时就是做和尚打扮的,整日混迹于长安城的各个寺庙——师太彼时不知所来,取法号羲和之后,震动当时长安城的佛寺,各处的高僧们都觉着她狂妄之极,竟然以太阳为号,这……还是永昌元年的事情。”“师太是怎么入的大相国寺,贫尼现在也无从知晓,只知道永昌元年的浴佛节,师太自己出银子,在大相国寺做了一场水陆法会,遍邀长安城知名的僧尼齐聚大相国寺。”“师太也在大相国寺做过水陆法会?”季涟有些讶异,想不到竟这样巧,也是在大相国寺,也是浴佛节,也是水陆法会。主持师太点点头道:“长安的出家人,没有不知道这场法会的,即便是现在,也有不少人颇为怀念,那可谓是长安城近几十年来最大的佛会。这水陆法会说的是超度六道众生,可永昌元年的那场法会,却是一场名副其实的佛经辩论。从四月初八一直到五月末,整整七七四十九天,师太的帖子一发出去,就震动了长安城,只是谁也不知她的来历,也没见过她。四月初八,师太第一次在相国寺的高坛上露面,一一接受长安城僧尼的挑战,讲解大乘教义。”季涟和玦儿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曾想师太的前半生竟然如斯精彩。师太继续道:“贫尼就是在此次佛会上认识的师太,当时贫尼以为她是一个高僧,也曾与她争论大乘佛经。佛会结束后,有不少皇亲贵戚都竞相请师太去府上讲经,师太都拒绝了,驳了不少权贵的颜面,却并没有人敢得罪师太——传说那几日得罪了师太的人,最后皆无善终。”“法会结束不久,师太就从长安城消失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知道羲和法师的下落,那场法会也只成为一场传奇。又过了几年,师太又到了长安,来敝庵闲逛,师太换了装束,容颜也苍老些,贫尼并未发现师太就是羲和法师,不过师太倒是记得当年曾与贫尼论经,这才熟识起来。”“再往后,就是永宣年间,师太重游敝庵,才在这里住下”,说到这里,师太望了一下玦儿:“当时这位女施主也来这里小住过一段的,施主走之后没多久,师太也走了。走之前跟贫尼告别时,还说起施主呢。”玦儿急切的问道:“我师傅说我什么了?”主持师太微微一笑,甚为慈祥:“师太说,人生五十载,一切如梦似幻;世间万物,皆有寂灭之时,放心不下的只有她唯一的徒儿,愿她一切如心所愿。”听到这里,玦儿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难过,如同在沙漠中失了赖以生存的绿洲一般,又伤痛没能见上师傅最后一面,半晌又不甘心的问道:“师傅在此处,就一点什么也没留下么?”主持师太摇摇头,轻叹道:“师太常说,愿自己一世,如风过无声,雁过无痕。”用完斋饭后,师太带着季涟和玦儿去看四处的佛堂,追慈庵里的佛像以三十三观音为主,玦儿一一的看完了后问道:“师太,我听说江南一带,喜欢供奉千手千眼观音,为何……这里却没有呢?”师太笑道:“这样的观音,做起来倒是不易,敝庵以前有一尊,后来一次大火毁了,一直没有筹到足够的布施重塑观音呢。”季涟问道:“何谓千手千眼观音?”玦儿摇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小时候见过,说是能度一切众生,毫无阻挡,那观音每一只手的掌心,皆有一目……”季涟叹了一声,心中默默记下,随着主持师太把三十三观音像介绍完了,主持师太便告了辞。玦儿只是四处不舍的逛着,季涟踌躇着是否开口要她快些回宫,玦儿忽道:“阿季,我在这儿小住几日可好?”季涟心中猛的一抖,攥住她的手腕惶急的摇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玦儿忙道“我也就是随口一提,不行就算了”,季涟这才稳下心神,又见她愁眉不展的,心中一软,想要答应,可是心中却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一回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由她——便慌慌的劝道:“你要是想来这里,我以后多陪你出来走动走动就是了;要是想听师太们讲经说法,我就把她们请进宫去如何?”玦儿无奈点点头,季涟忽地问道:“你师傅——知道我们是今日来么?”玦儿摇摇头道:“应该不知道吧,难道——师傅是知道我们要来,才……”,她心中一急,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陡然又涌了出来,季涟忙安慰道:“应该只是巧合罢了,我听说那些得道的高僧,经常坐着坐着就圆寂了,这也是常有的事情,你千万不可胡思乱想。”玦儿显是伤心过度,上午又哭得有些伤了,在马车上便倚着季涟睡了,季涟却在心里不停的思索,自己遣来的人一直都在这附近,也不可能是有人要谋害师太,那师太为何选在他们入庵的时候将自己的焚于院中——她既是算准了自己今日圆寂,为何要将一切泯灭的如此干净,连一个念想都不给玦儿留下?……她希望玦儿以后一切都能如心所愿,可眼下简直没有一件事情是如心所愿的。他从来不信神佛,如今却有些惘然。马车在官道上略有些颠簸,他却恍然未觉,心中默念:千手千眼观音菩萨,你既有千手千眼,当能见世间一切罪孽——若世间恶业,终有因果,弟子愿受来生一切恶果,惟愿……来生一切恶果——那么这一世,我们都该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