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苏梦枕梦枕不成眠。他倚着枕,望着月,在寻思。他想起了白愁飞。还有王小石。他可以说是想起了白愁飞便想起了王小石,反之亦然。白老二是个憋不住的人。他对权字看得太重。一个对权力欲望太大、权力欲求太强烈的人,是无法与人分享他的权力的。白老二迟早都容不下自己。自己的病,却是越来愈沉重了。自从在苦水铺中了淬毒暗器,又强撑与雷损一战,病、毒、伤,就一并发作了。可怕的病,可怕的是病,而不是死亡。病煞是折磨人,把人的雄心壮志,尽皆消磨,到头来,只剩下一具臭皮囊,对死亡,却是越迫越近,越折磨越是可怕。谁不怕死?自己便极怕死。简直贪生怕死。能活着,总是件好事。人生苦乐,总是要活着才能感受到,死了便啥都没有了。佛家教人看破生死,但不是叫人立刻去死。自己要不是怕死,便不怕病了,一病就自尽,那还怕什么病?只有病怕自己死——一旦死了,便没有感觉了,躯体腐蚀了,病魔也无用武之地了!最近,自己的呼吸又急促了。剧喘。多痰。痰但有血。吃什么下去,都呕出来。一睡下去,痰便上喉头来了,胸膛里似有人以重掌击打着,还完全不是睡,一旦躺下去,咽喉似有千个小童在呼啸去来,几乎完全不能呼吸!不能睡,只能干耗着,听着自己咽喉胸臆问相互呼啸,看看自己一天天皮包着骨骨撑皮的消瘦下去,感受到自己的手指脚趾四肢头肩渐渐有许多动作不能做、不能干,甚至不能动作了——这是比死还凄然的感觉。看来,今晚"青楼之宴"出了事,只怕有蹊跷——是白老二沉不住气要动手了吧?却是选得好时机!——正是自己病发的时候!自己也早算得有一劫——可是这一劫过不过得去?劫得重不重?却是天机!这是个劫机,但正如良机一样,可以算得出来,却不知轻重、大小。这是术数算命的缺失之处。咱己虽精通命理相学等十六种术数,但绝对精确的神算,那只有问天了。自己确是可以算得出来:什么时候走好运,什么时候走霉运:——像过去十年,他正鸿运当头,但隐伏危机!——危机有什么要紧,反正富贵险中求——一如现在,他正走着霉运。但自己却不得知:好有多好,坏有多坏?自己可以算到人有火厄。但火厄有多大破坏,可算不出来。那可能是给一支蜡烛火焰烫伤了手指,但也可能是烧掉整座房子。自己也能够算着他人有意外之财。那意外之财到底有多大?是赌坊上赢来了十万两银子,还是路上拾到了一只金戒指,他也算不准。同样为自己算了一算:明年,有劫——有机象显示遭劫。但劫运有多大、多强、多麻烦,杀伤力如何,也无法看得准。当然,术数可以配合面相和手相来看。可是自己现在正患病。脸色己太难看。这时候,连自己也讨厌看到自己那张脸。那就是像一张鬼脸。脸上点燃着两点寒火。鬼火。那就是自己的眼——看相首先要看眼神,自己这样的眼神,实在已不必看下去了,看下去只心寒。至于手相,也不必看了。自己的手,一直在颤。别说拿刀了,甚至还捏不稳筷子。甚至连下颔也一片惨蓝。这是长期服药的结果。自己相信也感受得到:肺部有个恶毒的肿瘤,而胃部也穿了个大洞。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身上也没有一块肌骨是完整的。有这样的内脏,而且还废掉了一条腿,自然手心发青。掌纹简直一团乱——只怕连眉心都己开始发黑了吧?只有苦笑——这一劫,应得有多重都好,都是明年的事。看来,自己还熬得过今年。捱得过今年,大概王老三就会回来了。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留意老三的动向,他去到哪里,只要自己能力所及,他都特别交待当地的英雄豪杰,特别照顾他。自己尽了一些心力。这可好了,京城里权力变更,王小石又可以回来了。他回来,或许就可以节制白老二了,只不过,老二一定不会让他轻易归队。所以,自己也派了亲信跟老三保持联络。也许,自己虽有劫运,但疾厄宫却自明年起有转机。自己一旦能够康复,就可以重行整顿,不管内患外敌,总可放手一搏,却不甘坐以待毙。加上王老三及时回来,自己就不怕白老二这等野心勃勃的人——如此情势,却是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呢?白老二会不会提早动手呢?自己委实病重。小石头未返。不能打草惊蛇。现在的"金风细雨楼",已有一半以上是白愁飞的心腹。这局面只能拖下去。何况白老二还有权相撑腰。如果彼此公然开战,自己若能平息内乱,只怕也元气大伤。御得了内奸,也防不了外敌,外患定趁机攻击围剿。万一杀不了老二,只怕他老羞成怒,发动朝廷军力,那时就一拍两散,"金风细雨楼"的基业,就得从此毁了。而且,二当家的人虽然浮嚣叛逆,但未必就一定会叛我逆我,说什么,自己都是一手扶植他起来的人啊。他的人只是不讨好些,手段激烈些,但他已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在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背叛我的。疑人不信,信人不疑。自己要用他,就得信他少要他不背叛,也得重用他,想他不生贰心,就得与他推心置腹。若处处防他,一旦给他发现了,不生异志才怪呢!白愁飞原本就是那种"呵风骂雨机锋峻烈"的人。他横行无忌,恣肆无畏的摄人气势,连敌人有时都闻之胆丧。但自己只有看着,朝朝日东出,夜夜月西沉。自己学的是一种"勇退"——也就是一种"回光返照式的退步"。有时,万事不由人,不如冥恩静虑,放下尘俗,只管打坐,而又自有分数。甚至既不思善,也不思恶。只想念——思君如明月。想念她。那女子。一尘举而大地收,一花开而世界起,都是为了世间有那女子——夜夜减清辉。苏梦枕想到这里,长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又在他胸臆间造成剧烈的撞击——对别人而言,那只是呼吸一口气;对他而言,每一次呼和吸,都在他生命里减少了一次,而且这每一次生命的呼息都使他痛苦以及病楚莫名,所以他更珍惜这每一次的呼吸。他决定明天接受白愁飞的要求:——白老二在明儿冬至,要入象牙玉塔晋见自己——若不给他来,他必生疑虑,只怕会马上造反——如给他来,就得要冒险。他相信在今年之内,白愁飞时机未成熟,还不敢轻举妄动——假如趁他来的时候,自己主动的伏袭狙杀他,这一点,自己却做不来。当兄弟手下出卖和暗算他的时候,他必然反击之;但要他先行暗害和出卖自己的兄弟,他做不到。有所为,有所不为。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冬日的梅花甚美。他闻到梅香——隐约是从"六分半堂"那儿透过来的吧?月光如梦。梦如人生。想到这儿,他又呛咳起来,全身也痉孪起来,眼睛也红了起来,紧紧地抓住怀里的翠玉枕头。在他一生里,都是恶战的梦。只有一场是旖旎而甜蜜的——但那女子己成了仇家,日日在等待他的死讯,夜夜磨亮刀刃,要把冷冰的怀剑刺入他尚有余温的体内。谁家吹笛画楼中?笛声悠悠传来,像是谁说一个梦。一个遥远的梦。梦,远了。枕,却还在身边。月华,照着他的无眠。劫,却不知远近,在等待他来应验。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