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半夜街",真的只有半条街。追得似只剩下半条命的人,终于把那黄衣人和两个他一手救出来的人追到了街的死角处。街的死角是没有街了。只有一所大宅。两扇紧掩的铜门。两座石狮,瞪睛张口、突齿挺胸,但看去却可爱多于可恶。门前还有一副对联:长街从此尽,小叙由今起。大门前高挂了两只红灯笼,左书"舍"字,右写"予"字。黄衫人到了这儿,居然也就停了步。他们见此情形,也停了下来,慢慢围拢,却不敢迫得太近——反正鸟已人笼,飞不出去了。不意,黄衫人却整整衣衫,居然去敲门。笃。笃笃。笃笃笃。屋里的人居然也开了门。黄衫人和他带着的两人,马上一闪而入。"金风细雨楼"的人都面面相觑——本来,是梁何率人布署,四面包抄,赶狗入穷巷,把人堵死在屈头街里,可是,现在看来,是黄衫人自愿过来这儿,正好让风雨楼的布阵"成全"了,而他早已有人在屋里接应。白愁飞狠狠盯了梁何一眼,问:"这是什么人的房子?"梁何:"不知道。"白愁飞:"他的样子如何?"梁何:"我们追截的人,没有一个来得及赶得过他前面的。"白愁飞竖眉:"一个也没有?居高临下的也看不见?"忽听一人远远地道:"我看见。"白愁飞下令:"过来。"那人过来。白愁飞问:"叫什么名字?"那人答:"我叫田七。"梁何补充:"他是第七号剑手,在'小作为坊'狙杀朱小腰不成,但却杀伤唐宝牛有功,所以我把他调来这儿."白愁飞:"你看见什么了?"田七:"当时我伏在象鼻塔右侧的榆树上,他正好经过,我瞥了一眼。""怎么个样子?""这很难说。""说!""他戴着个面具。""什么面具?""除了露出了眼睛之外,面具上就只划了个问号。""问号?""是的。""哼,嘿,问号!"白愁飞悻悻地说:"幸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把庙也一把火烧了,看他爬不爬出来面世!"白愁飞说完了,也去敲门。他骂的时候,相当激动,但在行动的时候,却十分冷静。一个领袖人物,做事自有他的一套方式,如果连在盛怒之中易出错、得志之时易出疏忽、必胜之时易大意失手这些道理都不懂,他根本不可能成为一方之雄、一派宗师,那些一时豪杰、一日英雄,才输得起这样的分,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在乎生命。他骂人的时候,还有余怒,但在敲门之际,已十分心平气和。笃,笃笃,笃笃笃。他也是这样敲门。门也居然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刀眉、薄唇拗着、一对眼神忧泪得十分剽狠。他腰间斜插着一把剑。一把普通的,但没有鞘的剑。这剑看似随子就插了上去,但白愁飞只瞥上一眼,就知道:天底下决没有比这把剑的插法,更令眼前的青年人更快、更易、更方便拔剑出击的位置了。他一看到这把剑的插怯,马上就起了敬意——世上有一种人,遇挫不挫,遇强愈强,见恶制恶,逢敌杀敌。白愁飞显然就是这种人。他好胜,他要胜完然后再胜,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怕难。愈难愈显出他解决困难的能力,愈危险愈见出他的克服危险的功夫,而愈可怕的敌人,愈能逼出他的真本领来。他见着这个静静的、沉沉的、就算热烈也以一种森冷的方式来表达的年青人,他心中就无端地奋亢了起来——几乎只有在遇上关七、苏梦枕、王小石的时候,他才会生起这种燃烧的斗志。白愁飞劈面就问:"你是谁?"那青年冷冷地看着他:"你又是谁?""有三个逃犯,逃到你家去,你要是不合作,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我只知道有三位亲戚,来到我家,有一群土匪,要追杀他们。""你敢说这样说话,可知道我是谁?""你在我门前讹称追缉逃犯,又可知我是什么人?"两人针锋相对,各自不让半分。梁何忽干咳了一声。白愁飞退下半阶,梁何即凑近他身畔,说了一句:"他是冷血冷凌弃。"白愁飞退下去那半阶,就没有再重新踏上。"原来是你。你身为捕役,窝藏要犯,知法犯法,可是罪加一等。""你身为黑道帮会领袖,竟然在公差面前,妄图讹称行骗,颠倒黑白,明目张胆迫害良善,既是法理难容,天理亦是难容,""你——"白愁飞强抑懊怒,长身道:"来人呀,给我进去搜。"冷血二话不说,刷地拔出了剑,剑尖直举向天。他守在门口,没人敢进一步,但各人剑拔弩张,格斗正要一触即发。忽然有人懒洋洋地笑问:"——什么事呀?巴拉妈羔子的,还没半夜,这条半夜街就热闹得个屁门屎眼儿碰碰响了!?"施然行出的是一个虬髯豪士。白愁飞见了他,他只好上前行稽首之礼:"舒大人。"他是负责皇城戍守的兵马大统领舒无戏。他身边还有一个人。一个矮了半截的人。因为他坐在木轮椅上。这人也很年轻,笑起来也带着冷峻之色,眼神明亮得仿佛那儿曾鲸吞了三百块宝石。这人虽然比人矮了半截,但天下间谁都不敢小觑他的份量;就算他只坐在那儿.仿佛也比任何人都高上二十七、八个头!他当然就是无情——四大名捕之首,盛崖余。白愁飞一见到这个人,就情知这局面已讨不了好。何况这儿还有另一个人:——舒无戏。在这么一个在皇上御前大红的官儿,白愁飞如果还要想日后的晋身,不能说错什么话儿、做错什么事儿了。所以白愁飞先向无情招呼:"你也在这儿?很奇怪,怎么好像到处都有你份儿似的,这当捕快的差,必因天下太平而轻松得紧吧?"无情道:"也不尽然。你就别小看这是皇城,大白天当街杀人,才入黑满街追人的事,倒是常见,不费心看着,可有负皇恩浩荡哩!"白愁飞干笑道:"怕只伯平民百姓本无事,倒是吃公门饭的假公济私,藉位在法,当真个无法无天、欺上瞒下了。"无情剔起一只眉毛道:"有这样的事情么?""大捕头行动不便,少出来跟贫民打成一片吧?连这种事都不晓得吗?""听说白楼主今日也是来追剿贼人的?""好说好说,我也是深受皇恩,只想为地方平靖,尽一份力。""结果却追上门来了。""得罪得罪,我本追的是贼,却追入了官门了。""胡说!"舒无戏咕哝叱道,似犹未睡醒,"这是我的家!"白愁飞语音一窒。无情反问:"既然白楼主率众当街追杀的是逃犯,那么,请问犯人姓甚名谁?所犯何事?如何逃脱?自何处逃脱呢?权且一一道来,容或在下为你一齐缉捕逃犯如何?"白愁飞一时说不出话来——该怎么说呢?要是说:追的是王天六和王紫萍,自己可要先认了绑架之罪。如果追的是那黄衫客,那么,又所为何事呢?况且,也不知那黄衣人是谁!这一旦说了出来,只怕讨人未得,罪已先行自认,加上有舒无戏在旁为证,只怕不易翻身。无情就坐在那儿轻笑着、仿佛在说:要打这种官腔,我可是专业的呢!给你三十寸不烂之舌也争不过我!白愁飞只有冷哼道:"好,算我看走了眼,就此告罪,也算我中了机关了。"说着,还瞪了冷血一眼。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