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那阴暗的牢房,王夫人禁不住眯了眯眼睛,长时间不见阳光,霎时还有些适应不了。“见过太太,太太受苦了。”来接她的是贾琏和宝玉,这会儿,贾琏还能打躬作揖,说出话来,宝玉却在看见她时,早就哭着欺身上来,及至到得面前,看到王夫人头发蓬乱,衣衫肮脏,还沾着几根稻草时,却又停步站住,跪在一边,只颤声叫道:“太太!”想王夫人在大牢中,原是已经失心疯了的,也多亏了贾政、贾琏拿了钱上下打点,她才搬出了原先的那间牢房,饭食上也好了许多,只是一直疯着终究不成个样子,贾琏又给那典狱长塞了不少银钱,方能请了大夫入监牢里给她看视,总算治疗的及时,监中的人看康林郡主和睿亲王已经不再理会,又有那顾及贾府和元妃的,是以也并没有让她再吃多少苦头。王夫人疯病虽则好了,一时却仍有些恍惚,如今站在那里,细细分辨面前的人,好半天才明白过来,终是出了那吃人的地方,又看到自己最疼的儿子跪在面前,一时悲喜交集,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滚而下,哽咽叫道:“我的儿。”说着就伸手来搂了宝玉放声大哭。宝玉许久不见王夫人,心中也是惦念,所以才巴巴地求了贾母、贾政,和贾琏一起过来。可如今见得王夫人如此狼狈模样,又被她搂在怀中,一股股嗖臭气味直窜入鼻孔,早已是皱紧了眉头,两手撑着,硬是从王夫人怀里挣了出去,只站的远远地道:“太太怎么这般模样?”贾琏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暗暗摇头,且不言王夫人落得如此下场为的是谁,但就是为人子女,又岂能如此嫌恶母亲,因此忙上来打圆场道:“宝兄弟,那监中岂是人呆的地方,太太想是吃了不少苦头,还是快请太太上车先换套干净衣服吧,其余事情还是回府里再说。”宝玉厌弃的表情王夫人何尝不看在眼中,由不得心中生痛,但一时又不好再说什么,想着这一切都是那林家的丫头所赐,一时又恨的牙根生痒,此番虽然被元妃娘娘保出狱来,那底下的人还不知怎生看她,不论如何,也不能在这起子人面前堕了面子和威风,否则,日后偌大的贾府又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思及此处,抬手抿了抿凌乱的鬓发,稳了稳心神,站直了身子,扯出一抹自认得体的微笑,方道:“琏儿说的是。”一边说,一边向贾琏、宝玉身后看过去,下人们都忙忙垂下眼去,哗啦啦跪了一地,道:“请太太上车。”王夫人又看了他们一眼,眉眼中便带了一些笑意,淡淡地道:“都起来吧,我如今还能见着你们,也不过是托了宫中娘娘的福气。”是啊,托了娘娘的福气,只要娘娘不倒,那她这个贵妃的母亲总有翻身的日子,此言一出,下人们立时也便收敛了之前的各种心思,早有两个婆子察言观色走上前来,扶住王夫人的手臂道:“请太太上车吧。”“为何不见金钏、彩云她们?”金钏几个丫头经过审理,并无参与此事,早早放了出去,是以王夫人有此一问。“回太太,她们在牢里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老太太给了银子,都让她们回家养着去了,这会儿太太回去,自然还是要叫上来侍候的。”那婆子低眉答道。王夫人有爷们帮忙打点,少吃了多少苦头,金钏、彩云就不同了本就是丫头,主子犯事自然是要问罪的,监牢自古是见不得人的地方,她们虽是丫头,但和小门小户的小姐也没什么两样,又都生的花一样的容貌,是以两人出来时,身上几乎连片能遮体的囫囵布条都少的。金钏性烈,能走动时几乎就要寻死的,多亏了她母亲拦着,又有她妹子玉钏日日看着,这才好歹打消了死的念头,彩云虽不止于此,也是日日以泪洗面的。老太太看着不像,这才给了银子安抚,让她们的家人都接了去的。只是这些事情此刻却不能说给王夫人听,是以两个婆子只含混应着,扶了王夫人径走向马车,换了身上的褴褛衣衫。看着两个婆子自车上下来,贾琏这才翻身上了马,宝玉也正要骑马,却听得马车中王夫人叫道:“宝玉,你就别骑马了,过来陪我坐着。”宝玉想到刚才王夫人近身时的气味,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只是母亲有命,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将马缰递给身后跟着的小厮,也上得车来,却只在车门处离了王夫人远远地坐着。王夫人看的分明,心口发凉,但想到这是她以后唯一的依靠,却仍然堆下笑来,道:“我的儿,怎么这许久不见,反倒同我这做娘的生分了不成。”宝玉忙道:“何曾生分?倒是太太,这么些日子,想是吃了不少苦。”想想昔日府里那服饰鲜明的太太,再想到她适才的狼狈,不由地悲从中来,眼泪又滚滚而下。王夫人看宝玉如此,知道宝玉心里还是在乎着她的,心下也觉得快慰了一些,因道:“罢了,都过去了,还提它作甚?说到底还不是那个小贱人作祟。”及至提到黛玉,她一双眼睛便又露出凶光来,牙齿咬的咯吱吱作响,一张脸也瞬间狰狞无比,只看得宝玉一阵发冷。半晌方道:“太太落得今日,也不过是自己贪林妹妹财物,如何反怪得她?若非太太如此算计,想必她如今也和我们一起入住了大观园的,我就说那处馆是最合林妹妹,还央了老祖宗特特地为她留下来,哪”想到从老太太、老爷处听到的消息,林妹妹如今只怕已凶多吉少,他就又忍不住地落下泪来。林妹妹那样仙一般的人儿,老天爷怎么忍心?“如今怎样?”王夫人心中一动,看宝玉如此情形,莫非那姓林的丫头不好了吧,这才真叫现世报,大快人心呢!心下如此想,她面上却并不露出分毫,只追问的语气稍稍泄露了她的心思。然宝玉沉浸于伤痛之中,并未注意,只原原本本将自己听来的消息说了出来。那王夫人闻听的黛玉与睿亲王爷在天云峰遭遇地动,被埋雪峰,一个多月毫无音讯,大喜的同时也不由地又开始转动起自己的心思。只是她知道宝玉如今对黛玉念念不忘,又是个不通庶务的,少不得她这个做娘的多多为他打算了。因此面上也并不怎样,只又淡淡地问了一些府中事物,无非是谁在管家,丫头婆子可守本分等家常之事。宝玉一一答了,看王夫人并不再说话,一时也缄口不语。回得荣国府,从角门入了,王夫人自是先回自己房里沐浴更衣。贾母又命人传话过来,令她不用去上房伺候,只管好好休养身体,王夫人这厢谢了。命丫头婆子们传上饭来,待得看时,却是一道酒酿清蒸鸭子,一道鸡丝银耳,一道蟹肉双笋丝,一道时令菜蔬,另有一小碟糟鹌鹑并一小碟五香芥蓝,汤则是慢火煨煮的山鸡丝燕窝汤,另有一碗碧莹莹的香稻粳米饭。王夫人看的胃口大开,也不待丫头婆子们上来布菜,径自先拿了勺子,喝了口燕窝汤,立时觉得齿颊生香,当下便捡起筷子,大口吃起来。旁边婆子们看着,一时愕然,彼此交换了个眼色,便都一致低下头去。王夫人这里吃的已有七分饱,方才注意到自己的仪态,虽放慢了自己的速度,饶是如此,这顿饭也比平时快了一刻钟的功夫。王夫人这厢刚刚漱口完毕,还未端起茶盏来,便有小丫头掀帘子来回道:“太太,薛太太和宝姑娘来看望太太了。”王夫人连声让快请进来。薛姨妈进来,一眼看见王夫人憔悴模样,眼中便滚下泪来,口里却只道:“这下好了,姐姐总算是回来了。”一行说,一行上前拉住了王夫人伸过来的手,随着王夫人在暖炕上坐定。另有宝钗在下面也给王夫人行礼,王夫人也让人扶起来。小丫头上了茶来,三人这才做下说话。“妈妈,快别哭了,姨娘回来是天大的喜事,咱们悬了这么久的心总算是能放下了,怎么妈妈反倒哭个不住,这不是让姨娘伤心吗?”宝钗看她姐俩个相对掉泪,忙拿了话来开解。薛姨妈忙忙拭泪,道:“我儿说的对,只是我一想起你姨娘在那监中受罪,咱们在家中又使不上半点力气,我就忍不住地伤心啊!你姨娘自出生来就锦衣玉食,不说比那金枝玉叶,那也是被你外祖捧在手心里的,何尝受过这般苦楚,这一番竟是……竟是……”一时说不下去,又滚下泪来。“罢了,你也别伤心了,以前的事情还提它作甚,这做了人家的媳妇,还不是任由人家捏圆戳扁的,哪里还像做女孩儿时任性自在。我这番竟是谁也不怨,只怪那姓林的丫头心肠太过歹毒,如此算计于我。我真真瞎了眼睛,这么多年竟然就养了这么一匹白眼狼。”“说来也是,贾家好歹对她教养一场,姐姐好歹还是她的舅母,没想到她竟然不念一丝的情分。不过也总算是老天有眼啊,忘恩负义的人终究得不着什么好下场,还是姐姐有福气,虽说也遭了不少罪,毕竟的以后的好日子也还长着的,等宫里娘娘复了宠,再添上一个小皇子,看谁还敢动姐姐?”薛姨妈的一番话立时说的王夫人眉开眼笑起来,如今,贾母和贾政已然对她不再如当日看重,她所能依仗的也不过是宫里的元妃罢了。宝钗在一旁听着,低了头,不觉挑起嘴角,含了一丝淡淡浅笑。至如今姨娘也没有觉得自己有一丝的错处,只说林妹妹算计太过,不顾情分,殊不知究竟是谁在处处算计的,这又是何种的情分。母亲一味逢迎亲近,这样的人真的能帮她们吗?只怕没有共同的利益再是不能的。也罢,不过是逢场作戏,如今不知道太子意思,还要靠着宫里的娘娘谋个进身之计,说不得也要做出亲近之意了。思及此处,宝钗便笑着起身道:“妈妈别只顾着说话,姨娘如今虽说是回来了,但在那种地方,身体想来亏损了不少,很该好好保养一番的,咱们库房里有两支快要成形的老山参,前儿又听哥哥说起铺子里得了不少上好的血燕,很该给姨妈送些来补养身体。”“还是钗儿想的周到,我竟是只顾着急来看姐姐,连这茬儿都忘记了的,如此快快地着个小丫头回去说与你哥哥,让他把那血燕还剩余多少都带了回来,并那两株老参一并包了送来。”听薛姨妈如此说,宝钗忙笑着起身:“那小丫头如何让人放心,还是女儿亲自去了。妈妈与姨娘在此说话即是。”待得薛姨妈点头称是,方带了莺儿自离去了。这里王夫人薛姨妈两人絮絮叨叨,不过仍说些林丫头如何可恨、日后如何的话,等宝钗送了那人参和血燕窝时,因见王夫人微露倦意,便不再打扰,虽和宝钗告辞去了。却说王夫人回至自己卧房,却见箱笼妆奁俱是动过的,忙忙打发丫头婆子出去了自行检视,方发现原来自己所蓄之私房银两首饰一概不见。想到纵然自己失势,下人们却也再不敢如此的,自是贾政收去了,由不得心下暗生恨意,只是却又无法,只能暗暗忍了,盘算以后看能有何进益。如是贾政不来她房中,贾母亦免去了她晨昏定省、饭前服侍,是以王夫人这些日子倒果真休养了个十足十,其间,元春又派人送来了皇后及自己赐的补品,赵、周二位姨娘、熙凤、李纨,宝玉与迎探惜三姐妹也都来探望请安,这让王夫人自以为找回了面子,恍惚忘记了监中那段日子,仍旧地摆起当家太太的谱来。却说这一日到了进宫例见的日子,王夫人被褫夺了封诰,本不能去的,只是元春令宫人来说,皇后恩典,让王夫人也进宫去的。是以两人早早穿戴整齐,上轿进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