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明来到钱家村时,根本无需费力找,就知道哪个是钱秀才的家了。因为刚一进村,他就见到一个院子门头上挂着一块匾,“秀才府”。无疑,这就是钱秀才的家了,因为钱家村只出过一个秀才。虽然说这个院子比一般农家要稍稍阔气一些,但也就与村里的富农差不多,竟然敢取名为府,足以看出钱秀才的野心勃勃。只不过听说他都四十好几了,估计也无力再考什么功名,这野心怕是实现不了,就只能取名为府来自娱自乐了。大门是敞开的,伯明知礼并不敢冒进,而是敲了敲门框,良久才听到里面响起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谁呀?”伯明十分恭谨地说:“我是薛家村的薛伯明,来找钱叔有要事相谈,不知可否进院叙话?”钱秀才正在堂屋里独自一人喝着小酒吃着花生米呢。他的婆娘与小女儿银月去了南山挖水库,他有一个儿子在家里是排行老二,也在葛地主家当监守。他的大女儿既然是葛家大儿子的小妾,为弟弟谋个监守的职自然不是难事。家里只剩下他一人,他也不干活,大清早的一家人吃过早饭都忙活去了,他无事便呆在家里喝个小酒,可会享受着呢。他最近听说过伯明的名号,伯明种黄豆挣了钱的事传得整个永镇都沸沸扬扬的。他对伯明这种靠种庄稼挣钱的人压根瞧不起,可以说他对泥腿子就不想正眼瞧。他是不可能起身出来迎接伯明的,只是懒懒地说道:“进来吧。”伯明进来后,放下几捆薄礼。钱秀才只是扫了一眼,并不愿多看,然后朝伯明使个冷眼色,叫他坐下。伯明也不客气,就坐下了。钱秀才仍然在吃着花生米,边吃边说:“你来我家有何要事?我们两家可从未有过来往,我与你也从未谋过面,听说你以前是在佛云庙里当和尚?”伯明点了点头,“我曾入佛门十年,现已还俗,并已娶妻成家。今日我来您家是为我三弟与银月的事。”钱秀才手中的筷子一颤,花生米一下滚到了桌子上,然后接着滚到了地上。他将筷子往桌上一扔,“你说啥?我家银月跟你三弟能有什么事,你可别张嘴就胡说,败坏我家闺女的名声,我可饶不了你!”都说钱秀才是个难缠的人,果然如此。伯明这一听就知道此事难办了,即便如此,他也得如实说来,“您家银月与我家三弟都在南山挖水库,因此而相识,并情投意合,难道银月没跟您说她不愿给甄家当小妾么?”钱秀才气得脸都青了,“什么情投意合,定是你家三弟缠着我家银月!难怪银月这丫头整日哭哭啼啼说不要去甄家,原来是你家三弟在捣鬼!我现在就跟你摞下话,我家闺女是不可能入你家那种小门户的,她不去甄家也得去,容不得她胡闹!甄家随便给点礼钱可都是你家一辈子都挣不来的,你还敢上门来说,竟然还说是什么要事,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哼!”伯明见他如此蛮横,也就直话直说:“若甄家知道了银月和我三弟的事,甄家不但不会要银月,怕是还要将气撒在您家头上,说您明知自己女儿有了意中人,还要送去甄家,这是故意欺瞒人!”钱秀才伸手大拍桌子,“你大胆!你这是在威胁我么?”伯明不卑不亢,“我这是在陈述实情,希望您能仔细掂量着,可别得罪了甄家,又耽误了女儿一生。若是您肯同意银月与我三弟的亲事,来年待我爹娘忌年期满,我就来为我三弟提亲,送彩礼。我三弟为人老实,干活勤快,待人诚恳,定不会辜负了银月。”钱秀才啐道:“你做梦!想和我钱家联姻,你也不瞧瞧你家是什么家底,别以为挣了点小钱就觉得了不起,左右不过富农而已,你薛家过几辈子也不可能把日子过成甄家那样!”伯明知道和他多说无益,便起了身,“还望钱叔三思。我家三弟并不愁娶不着亲,最近想嫁给我三弟的姑娘可不少。若不是我三弟中意银月,我也不可能来淌这趟浑水,只不过希望他们俩能如愿,不要闹出什么事来。”伯明见钱秀才朝他吹胡子瞪眼的,便向他作了个揖,说声告辞,转身走了。钱秀才愣坐在那儿想了想银月的处境,若是此事传出去,甄家不要她了,薛家也赌气不要她了,岂不是再也配不上好男人了?他气得将酒瓶子往地上一砸,“他娘的,这真是见鬼了,银月咋沾惹上了薛家小子,等她回来,看我不收拾她才怪!”伯明回家后,见叔昌在家剁猪草。仲平为了不让叔昌与银月见面,已经不让他去挖水库了,仲平自己与季旺两人去了。叔昌见伯明脸色并不好看,也不敢问话,不问也知道,钱秀才肯定没给大哥好脸子。招娣坐在旁边做头花,她心里很想知道情况,顿了顿还是问了,“大哥,银月他爹咋说的?”伯明怕叔昌听了心里负担太重,装作轻松地说:“钱秀才说他会考虑,他才刚刚知道此事,是不可能一口就同意的。虽然他听了很生气,其实他也知道这是进退两难之事,应该会慎重考虑的。”伯明不想他们因此事而烦忧,又道:“我想这几日把地耕出来,因为过段时日就要种冬小麦了,咱家的牛肚子也大了,还能干活么?”招娣很是心疼牛,不舍得它下地,“大哥,我看还是别让它干活了,那些地两日就能耕完,能不能借一借别家的牛?”这时叔昌将剁好的猪草装了起来,起了身,“我去问舅舅家借牛吧,正好替他家放几日牛,舅舅肯定同意的,反正离舅舅家左右不过四里地。问咱村子里的人借,怕是借不来的,他们个个巴不得咱家种不出麦子来。”叔昌借牛去了,伯明就扛着锄头去菜地,好久没打理菜地,已经长了不少草。没想到刚到菜地,伯明又遇到了张媒婆。这个张媒婆是个消息灵通之人,她见了伯明就摆出一副嘲笑的脸孔,“哟,我说你上回咋对我为叔昌说亲之事不上心呢,原来是叔昌瞧上了钱秀才家的闺女,还偷偷上山做见不得人的事哩。要我说,做人可得守本分,别动不动就想着高攀,难道就不怕给家里惹祸?钱秀才此人我可是见过的,压根瞧不上你家这样的。”张媒婆说着这些话就走了,伯明心里很不痛快,此事连张媒婆都知道了,甄家怕是用不了几日就会知道的。伯明锄地回来后,就去耕地,叔昌本想跟着一起去,他却不肯让叔昌出门。“你这些日子别出门了,平日都得把院门拴起来。说不定甄家这几日就知道了,可别打上门来,你一听到动静就赶紧躲起来。你要是真被打出个三长两短来,这往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叔昌却梗着个脖子,犟道:“我不怕,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伯明狠狠瞪了他一眼,“甄家的家丁有几十个,我们哥四个是他们的对手?你真当自己长着三头六臂,以一抵十?”叔昌被伯明训得没话说,只好鼓着腮帮子呆坐在院子里。招娣见伯明出去了,就赶紧关上院门。招娣是个怕事的人,想到甄家可能会来家里闹事,她就惶恐不安。樱娘傍晚收工回家时,见院门紧闭着,就知道家里是在防着甄家会来人闹事。这两日一家人确实过得很不安稳,一般农家小户的,最怕的就是惹怒大户人家,哪怕人被打死了也是白打。又过了一日,樱娘有了一日假,她打算去会一会银月了。这一日,趁南山收工之时,樱娘堵在路口,问了几个人,确定远处的那位穿着红衣裳的人就是银月。樱娘见银月扛着一把锹,她娘已经往前走了很远,银月并没有跟上去,而是左右张望,可能是盼望着叔昌能出现。樱娘走上前喊了一句:“银月。”银月好奇,停了下来,盯看了樱娘一阵,“你是谁,你认得我?”樱娘不好意思紧盯着银月打量,但只是不经意地瞧几眼,她也瞧得差不多了。银月长得很秀气,鸭蛋脸,水灵灵的大眼睛,非常符合本土人的审美观,只是个头比樱娘要娇小一些。樱娘这几个月来养得白嫩许多,加上五官底子好,其实与银月比起来,她并不亚于银月的,虽然樱娘自己并不觉得。樱娘觉得银月比一般农家姑娘确实要出挑一些,只是令她奇怪的是,甄子查向来是不正眼瞧农家姑娘的。他的那几位妻妾可都是他家还在京城时就找的,个个花容月貌,仪态万分,也就姚姑姑能和她们媲美。像银月这般农家土气的打扮,也没有啥气韵或优举止,甄子查能相中她确实有些意外。所以樱娘寻思着,甄子查愿意纳银月为小妾,既是银月容貌能入得了他的眼,还有可能是因为钱秀才在甄家面前明里暗里有这个意思,甄家也就笑纳了,不要白不要。若真是这样,甄子查应该不太会在乎银月,只要不是太在乎,那么哪怕知道了实情,对叔昌应该也就不会太下狠手。樱娘这么一想,心里踏实多了。她微微带着笑,像大姐姐对小妹妹那般和气地对银月说:“我是叔昌的大嫂,是特意来看看你的。”“叔昌……他怎么好几日没来了?”银月一只手把着锹,一只手尴尬地紧攥着衣角。银月虽然见过伯明,但是瞧着眼前这般年轻的樱娘,她还是有些发愣。她心里寻思着,叔昌平时夸他大嫂多么能干,多么顾家,多么值得敬重,她每次总是不自觉得想到那些下地干活长得粗壮模样的妇人。可是眼前的大嫂似乎还没有叔昌年岁大,长得娇俏得很。银月自己十四岁半了,她觉得樱娘应该也就比自己大个一两岁。想到叔昌每日要面对这么年轻好看的大嫂,她心里竟然还有些醋意。这时所有人都收工走了,只剩下樱娘与银月了。樱娘往路边的地梗上坐下了,“银月,你也坐吧。叔昌这些日子干活累了,他二哥就替他几日,所以就没来,你好着了,你无须挂念。”银月离着樱娘几尺距离坐下了,“大嫂,我……和叔昌的事,你不会反对吧?”银月如此直白且大胆的问话,还挺让樱娘佩服的。樱娘眉眼弯弯地笑道:“我怎么会反对,只要叔昌喜欢你,我和他大哥都会想办法帮你们的。只不过甄家可不好对付,为了叔昌不出意外,最近一段时日他可是不能出门的。你放心,你虽然见不到他,但他心里会惦记着你的。”银月咬着唇,苦着脸说:“若是甄家一日不松口,莫非叔昌就一日不来见我?”樱娘知道她是着急了,“不会太久的,甄家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你们的事。到时候就看他家到底想怎么闹了,我估摸着哪怕甄家不在意这件事,也不会轻意放过我家和你家的。你爹知道了你和叔昌的事后,没对你怎么样吧?”银月捋开袖子,露出两只红肿的胳膊,“你瞧,哪能没事呢,我都快被我爹打断胳膊了。还有背上,好几条血印子呢!哪怕我爹真的想打死我,我也不会去甄家做小的。和那么多妖精一样的女人去抢一个老男人,我呸!”樱娘听她这么说,顿时感觉到了叔昌说她有些泼辣的味道来。樱娘忍不住一笑,又问道:“那你是怎么就瞧上叔昌了?”银月被问得有些脸红了,其实她开始为了不想做甄家小妾,想随便找个家境好一些,人看似也老实的就行,只要这个男人看样子能一辈子听她的话。她一点儿也不怕别人说她和哪个男人幽会,她要的就是让别人知道,以此来让甄家主动说不要她。可是当她见过叔昌后,她就十分满意了,便主动找叔昌说话。因为叔昌自到南山后,一直埋头干活,一看就是个踏实人,相貌也周正。再加上她也知道了薛家日子过得红火,很多姑娘都对叔昌有意呢。她寻思着,她要是跟着叔昌,也不会吃太多苦,只要叔昌能瞧上她,以他的性子肯定不会欺负她。银月是不好这么跟樱娘解释的,便道:“我就瞧着叔昌顺眼,与他主动说几句话,没想到我们就说到一块儿去了,我们脾性很相合的。只要叔昌一辈子只愿娶我一人,待我永远如初,我就会踏踏实实地跟着他。”谁不想找个一辈子待自己如初的男人呢?樱娘为银月有这样的勇气为自己后半辈子争取,真的很佩服。虽然银月的个性看似有些好强,樱娘也没觉得有什么,叔昌喜欢她,她又死心踏地想跟着叔昌,这件事想不成都不行。樱娘再问了问她家里的情况,还有她的生辰八字就与她道别了。樱娘知道这里讲究配生辰八字,到时候提亲还得给两人算上一卦,并要装入红贴中送入女方家的。自樱娘与银月会过一面后,这一个月里都风平浪静,甄家没有丝毫反应,钱秀才也只是每日为这件事发愁,也没采取什么过硬的手段。毕竟叔昌一直未出门,没与银月见过面,钱秀才也不能把叔昌怎么样。这一个月里,伯明把小麦种下了,砍了满满两大堆柴。樱娘和招娣一起把线衣织起来了,特别是樱娘身上那件紫色凤尾花纹线衣,穿在身上既合体又好看。伯明哥四个也都穿上了麻花纹或波浪纹的线衣,每次干活累了脱下外裳时,就会被一堆人上前围观,好奇这线衣是怎么织出来的。伯明自然说是樱娘从乌州学来的,因为他本来就是这么以为的。如此安静了一个月,樱娘觉得有些不太正常。这一日收工时,正在她纳闷着这件事,甄子查就来找她麻烦了。甄子查气势汹汹地把樱娘叫进了甄家大院。他看来气得确实不轻,额头上青筋暴起,“林樱娘,你竟敢欺瞒本少爷,你活得不耐烦了是吧?你说姚玉簟去了京城,害得我花了几百两银子派人去寻她,连屁个人影都没寻着。今儿个上午一个家丁从乌州办事回来,说在乌州碰到了姚玉簟,你跟我玩什么调虎离山计,你是不是不想在织布坊干了?”樱娘心里咯噔一下,姚姑姑竟然被人发现了,这可如何是好?她连忙辩道:“那位家丁肯定是眼花了,认错人了,姚姑姑怎么可能会去乌州,她都跟我说了她会……”“哈哈哈……!”甄子查见樱娘红着脸急辩,还未等她辩完,他就笑得身子直晃,笑得怒火冲天,眼瞪得溜圆,大声道:“林樱娘,你还真当本少爷傻啊!我可是在京城混迹多年的人,什么尔虞我诈没见过?那位家丁已经悄悄跟踪了姚玉簟,知道她现在住在什么李府。听说她现在已经嫁人了,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她竟然嫁人了,哈哈哈,我当真以为她冰清玉洁得男人根本碰不得呢?”樱娘咬牙切齿,“她都嫁人了,你还想怎样?”甄子查似忧愁又发狠地说:“被人碰过了的,自然就掉价了。不过呢,掉价的我也想玩一玩!还有,你怕是没空在这里担忧姚玉簟的事了,你家三弟竟然敢跟我抢一个叫银月的姑娘,我一个月前就想训一训他了,只不过因心系姚玉簟,懒得理他罢了。今日得知你竟敢如此愚弄我,我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此时已经有十几位家丁去你家了,你家三弟现在是不是活着我可说不好。”樱娘听了大惊失色,拔腿就往家里跑。甄子查还对着她的背影大喊一句,“还有一件事忘了跟你说,你明日不需再来织布坊了,这是对你敢愚弄本少爷的惩戒!”樱娘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能不能再来织布坊干活的事呀,她一路往家疾跑。她虽然知道家里已为叔昌找到了一个极好藏身的地方,可是这个时辰伯明和仲平、季旺肯定都回家了,那些家丁没找到叔昌会不会拿他们三个出气?还有招娣挺着大肚子,可千万别上前去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