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代赢确也可怜,为找雪儿,穿林跨沟,把座山都翻过来了,整个人早已累瘫了条,一屁股跌在靠椅上,现也不巴望什么第二次,只要能休息休息就千好万好了。梁建兴投过微笑的眼神来,道:“师弟来得正好,新婚酒席就有劳师弟了。”代赢椅子还没坐热就有跑腿的事,当然十万个不愿意,嘴巴正要动,金荣摆摆手道:“去吧,去吧。”代赢不敢拗他,一瘸一拐,叽哝着出门,只得赶着马车回镇购物。金荣突然伸指把雪儿一点,梁建兴见雪儿应手昏厥过去,还当他忍不住欲念,大惊道:“师兄,你这是做什么?”金荣把雪儿抱到内房的**,回到堂屋,道:“我心里还是不妥。你想想看,咱们三个吃喜酒,没人看住她,万一她用心是假,跑了怎办?”梁建兴一愣,又转笑道:“师兄差矣,难道新娘子不吃喜酒么?再说,正好借此机会把她灌醉,到时候纵然她心里不依,手头上也没气力反抗呀!”金荣一摆头道:“师兄我最受不起女人的嗲气,万一她在桌上摆出狐猸**来,把相公我灌醉了,岂不功亏一篑!不如将她安顿好,待咱酒畅菜饱之后,关上房门办事。嘿嘿,她是真心最好,若是假意,老子干都干了,她也别指望能嫁到好人家,还不是我入了港的货!”梁建兴心中一凉,转问道:“难道你不打算和她在清风明月下拜天地么?”金荣把头往内房一撇,道:“那小妞会武功,若乘我闭着眼睛磕头时作了兔子,我还玩个屁呀!先成米饭,后拜天地也是一样的嘛!”梁建兴本待让雪儿乘金荣麻痹大意时脱身,谁料计计都被他算计到了,只得另谋他法,一笑道:“大师兄果然处事周全,小弟不及万一!”金荣笑道:“梁老弟太过谦了,若论起智谋,我哪比得上梁老弟,只是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也不由得我不谨慎。”他这一笑,满脸横肉直往上耸。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山。代赢满载熟食器具而归,梁建兴说月色皎丽,星斗斡旋,提议摆席在外,金荣大喜,不加思索地允了。十三盘珍馐美味闪光在案。在月光的照映下,酒泛霞光;在梁建兴的鼓劝下,杯传如飞梭。金荣从白椴蒸笼里提出一只黄霜霜的螃蟹,张口就啃;代赢从蒸笼里提出一只光溜溜的乌龟,咧嘴就咬。金荣满心畅快,吃得急骤,突然被螃蟹肉嗌住了嗓子,一口气接不上来的滋味真要命,又咳又卡。代赢忙用一根筷子往金荣嘴里捅,指望能疏通疏通,一上一下,好像一般,到了部份,梁建兴将一杯水灌进了金荣的喉咙管里。梁建兴笑问道:“大师兄可好?”金荣打了一个嗝,咕噜咕噜道:“没事,没事!咱心里痛快,吃得痛快!哈哈哈哈!”一扬脖子,又吃了一钟,兴尽思来,舌头发麻道:“这个,男人哪,就像泥巴,很脏;女人呢,就像鲜花,又美又干静。但鲜花离开了泥巴,嘿嘿,也活不成呢!”梁建兴与代赢都说高论,猜拳行令、谈笑女人之顷,已过半个时辰。梁建兴极力劝酒,金荣酒后失德,满嘴须子罗嗦,再不堪入耳,歪倒在桌上;代赢腿软肚撑,也扑在桌上。此时不动,更待何时!梁建兴轻手轻脚地离了席,飞身转到房中,解了雪儿的穴,弹指之间,雪儿苏醒过来。此时火烧眉上,梁建兴道:“姑娘,他们都已大醉,快走罢!”雪儿体内的迷药散尽,神智已清,不过有些腹饥,此人萍水相逢却屡施援手,先前未问其姓名,这时再不放过,行一万福道:“不知恩公高姓大名,小女子末齿难忘!”梁建兴尚未启齿,蓦然听得一声大叫:“好你个恩公大人!”两人听得猛打一个寒噤,顺门望去,代赢已怒不可遏地闯进,大喝道:“你这家伙真是说话不露牙齿,连我也被你骗过了!”梁建兴忙将雪儿挡在身后,代赢大叫道:“你想扮英雄,斤两未免不足!等师兄酒醒,看你如何了局!”梁建兴只当是耳旁风,拔剑大呼道:“姑娘快走啊!有我断后!”代赢也抽出剑来,粗声粗气地叫道:“休走!吃我一剑!”一招“怪蟒翻波”望雪儿挑来,雪儿袖展裙翻,轻盈躲过。梁建兴可是站着吃素的!大喝一声,一招“猛虎翻江”迎着过门的秋风斜劈而来,代赢的武功本在梁建兴之下,加上奔劳一日,酒又饮得比梁建兴多,着力拼上一剑,震得虎口发麻。雪儿还呆在门口犹豫,梁建兴剑抖霜叶,猛发几招,把代赢逼到死角。梁建兴的额头青筋如缕,发着急道:“姑娘快走啊!不要让我前功尽弃啊!快啊!”一语喝醒雪儿,心道:“对啊,我还要找飞哥!”代赢顾此失彼,雪儿已到堂屋取了玄明剑,施展绝世轻功,就如一道清风掠地而去。梁建兴如释重负,手也松了些。金荣被厮杀声吵醒,念着宝贝雪儿,把杯桌一掀,巴不得一步就走到她房里。代赢见金荣半梦半醒地趔趄而来,正欲告状,梁建兴心机耍得快,忙道:“大师兄!他乘你酒醉,意欲玷污你妻,被我撞见,忙奋力救助。这姑娘的穴道已被他解去,一个女孩子哪里经得起这番惊吓,还不跑了!”代赢惊道:“你胡说!分明是你放跑的!”见金荣眉立,知是恼了,忙撇下梁建兴,叫道:“大师兄你相信我,真是他放跑的!”手上的剑叮铛落地,以示清白。只怪代赢先前不识好歹,和金荣争雪儿,故金荣对梁建兴的话深信不疑。此时的他,酒已全醒,与美女**之其乐无穷事变成了黄梁一梦,呲牙裂嘴道:“朋友之妻不可欺!代赢,你、你、你,吃我一剑!”腰剑已出鞘,厉叱刺来。代赢左躲右闪,嘴里叫道:“真的不是我!大师兄,你我多年交情,我怎么敢哪!”“少跟老子装幌子!”金荣的剑愈发狠了。代赢跳得像只袋鼠,叫道:“大师兄,纵使我千万不对,你也该念念咱们的旧情啊!”金荣吐了一口黄痰,劈头盖脸地大骂道:“谁和你有旧情,你还抓屎糊脸啊你!”代赢无法,待抽出空来捡剑,谁知剑又被梁建兴抢先拿在手里,代赢气得直跳脚。一生算计人,现如今却被人家算计,其中滋味,自己最懂。再看代赢手上没兵器遮挡,正在没头没脑地逃窜,金荣在后面死不罢休地追赶。幸亏金荣酒喝得浓些,立脚不稳,出招乏慢,代赢方能藏臂缩腿。梁建兴功德圆满后假意在一旁高声劝解,诵扬“绿珠虽好,却是横祸之苗。兄弟情长,不要为女色而与朋友翻脸”之类的道德经,在金荣的耳里是金玉良言,在代赢耳里就尽是风凉话了。金荣越想心里越憋气,念着代赢是师弟,不能下死手,又饶不过他,杀过百招,刺伤了代赢的手臂后,气也消了大半,只好借助梁建兴的话恨恨下台。代赢顿首请罪,嘴里该认的都认了,不住地求饶,梁建兴也帮着劝金荣消火。代赢怒瞪着梁建兴,眼珠都要撑破眼眶,从此埋下了祸胎。金荣望着深幽的林子,气急败坏地抓起一根粗大的断木枝,狠命往前扔去……且将金荣之事按下不提,再表雪儿逃脱劫关,一心找寻心爱之人,只是终究不能得知恩公的名姓,亦有些差强人意。经过了这一横空劫难,雪儿对尘世更感凄惶,但愿能寻到云飞,与他在九华山厮守,再不染世了。念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楚天阔。五十里又被抛在身后,雪儿行到一小村坞里,土地荒芜,景状萧条,街上亦无人行走,与江南之美大相迳庭。她辘辘饥肠,胡乱寻到一家枯朽得快要塌崩的客栈,不加思索地进去了。客栈里面也很清瑟,只有两桌客人。一桌上是二个横脸大汉在猜拳,给萧条的世界带来一线噪音;另一桌上是一位戴着青丝头罩的客人独自饮酒,黑黑的头罩隐住了尊容,身穿一领青绿色布衣。店小二见雪儿流光射进,顿时蓬壁生辉,她那白净的脸霞映得如雪绸裙就似天上浮云一般,一尘不染,除非仙女下凡,天下怎会有这等美人!瞧得店小二“啊~啊~”的说不出话来。待雪儿序起:“小二哥,麻烦你来几个馍馍吧。”那店小二才清醒过来,胡乱答应了一声,腿都酥了,像个跛足人似的,一踮一踮地颠进内屋。雪儿觉得他好奇怪,微看了一下,又找个空位子坐了下来。自从雪儿一进屋,两个横脸大汉就注意到了,各使了一下眼色,磨了磨拳,擦了擦掌,嬉皮赖脸地游到雪儿左右坐下,其中一个搭讪道:“这位姑娘一个人哪?”伸手就往雪儿手上摸去。雪儿觉得可恶,将手缩了回来,那大汉看得大笑不止,嬲叫道:“她还会害羞啊!老子喜欢!”另一大汉道:“嘻嘻!酸溜溜的姑娘男人爱,色眯眯的男人姑娘疼嘛!哈哈!”毛手也随之伸出。雪儿又羞又急,正要起身离去,蓦然,另一桌的青罩客猛拍木桌,人已闪到雪儿面前,刷的一声,右手宝剑出鞘,夹着一道银光,横脸大汉颈上一凉,那颗头颅也就分了家。雪儿见此人出剑之快,真是神乎其神了,只是这种做法也未免太过于残忍。另一大汉也是个江湖跑腿的,见状惨叫道:“天下第一疾剑‘无影剑客’!”“啊~~”还来不及鼠窜,便被银光解决了。店小二端着馍馍走出来,见店内死了人,吓得手中的盘子“啪”的掉在地上。青罩客收了剑,扔了一锭纹银给店小二,吩咐道:“将他们埋了,再给这位姑娘端几个馍馍来。”看着青罩客都能感到杀机,小二忙不迭地答应了一声,在地上收拾了一下,跛着腿转身到厨房去了,又扶着门框,朝青罩客偷偷地瞄了两眼。雪儿看着地上的无头尸体,狰狞可怖,投目青罩客道:“他们虽有错,但罪不至死啊!”青罩客回到座位,冷笑道:“我在他们没犯下死罪前结束他们,免得今后害人。”雪儿多少还是有些怜悯这两个人,殷身道:“多谢壮士出手,以后下手不要这么重,行么?”青罩客继续喝着他的酒,也不回答,雪儿注视着他,只见青罩遮面,韬光养德。店小二把死人的事情报给店主,店主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年头,死人还见得少么。有人管就按实禀报,没人管就让他死在那里吧。”依然在内屋拨算盘,老板娘则一个一个地数着铜钱银两。店小二颤颤栗栗地端着一盘雪白的馍馍放在雪儿桌上,接着将那两个大汉一个接一个地拖出店外埋了。青罩客双手上举,拉下头罩,露出庐山真面目,原来是一位俊俏小生,鼻榫丰隆,剑眉紧锁,忧伤的双目显出一副茫然的神情,好象对这个世界已无什么留恋似的。他一个人喝酒没什么意思,轻步走到雪儿桌旁坐下,道:“我叫石剑,你能和我说说话吗?说实在的,我还从未向人自我介绍过呢。”雪儿听得“石剑”二字,喜上眉梢道:“原来你是黑脸老邪伯伯的徒弟石剑啊,我是清魂道人的弟子雪儿呀!”在孤独的旅途中,能遇上一个亲近的朋友,该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啊!石剑忧郁的眼中露出一丝惊喜,但很快便被抹杀,瞧着雪儿,道:“嗯……我早就听师父说过,清魂师叔有两个宝贝徒弟,一个是雪儿、一个是云飞,郎才女貌,乃天造地设的一对。咦,云飞没和你在一起啊?”雪儿此时神情也黯然起来,道:“飞哥摔下山崖,和我失散了,我这是为了寻他才下山的。”石剑脸色亦有些不对劲,随后咕了一杯酒,苦笑道:“云飞真是幸福啊!”雪儿低下头,想到天涯海角,一定要将飞哥找到。石剑清癯的脸上泛出难得一见的轻笑,道:“光顾着和你说话,忘了你还没吃饭呢。”雪儿拿起一个白馍馍,一片片地撕下来放入嘴中,美人在旁,石剑不由看得出了神,甚至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小二想来伺候,怕打扰了他们,不来伺候吧,又怕青罩客怪他招呼不周,正在满屋子急转。石剑道:“今日遘遇,亦是有缘。雪儿姑娘如不嫌弃,请答应我保护你找到云飞。”雪儿也知江湖险恶,见盛情难却,路上也确实需要一个人照顾,就答应了。石剑握紧了右手的剑,看来很激动,如果雪儿不答应,他是不会求第二次的。雪儿见石剑的腰股左右各佩一把宝剑,而右边那把剑不知为何用黑布严实裹起,神秘奚奚的,道:“你的装扮好奇怪啊?”石剑知她意为指何,抚着右边的剑,眼中寒光凛凛,道:“这把剑叫‘无情剑’,是不能轻易示人的。”雪儿道:“原来此剑叫作无情剑啊!既然名为无情,那它一定有什么辛酸的来历。”石剑略一思索,道:“我师父曾经对我说过,自从天地俶成,初分七纬经天,八纮纪地时,恒山峭壁上便生有此剑,锋利无双,吹毛可断。自古传下一句谛语,‘持无情剑者,需断七情;无情剑出,则必刃血’。当年,我师父与你师父拜在恒山安天玄圣大帝晨萼阶下,他们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他们的同门师妹。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两位师兄对小师妹都是百般呵护,小师妹也分不清谁更好,因此,这种关系让三人都不好受。我师父喜欢游历,是个浪荡子,他明白,小师妹跟着自己是得不到幸福的,便自断情欲,将她托付给你师父,自己便到断情壁上拔下此剑,一走了之。你师父与师妹成了结发夫妻,玄明、赤极剑配上伏羲剑法,天下无人能敌。他们好善施乐,在江湖上被称为鸳鸯侠侣。但你师父好仙道,善修炼,终究还是与小师妹分开了。”雪儿拿起玄明剑,细瞧不尽,叹道:“原来我这把剑还有一段凄楚的故事,却不知那位苦命姑娘后来怎么样了?”石剑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她一定受了很多磨难,大概不在人世了罢。”雪儿道:“这些事,师父从未向我吐露过。唉,想不到师父也是性情中人,一定有许多不可人知的苦衷。”这时,店内的生意热腾了些,又进来了一些客人,雪儿与石剑都是不近凡尘之人,对人们的聒闹声不屑理会。在厨房里徘徊的小二忙迎了出来,又上茶又上水的。有一老汉提着二胡,带女而入。父亲是个老苍头,过多的压迫早将他折磨得脸上厚皮层迭;女儿则满面风尘,黄裙上已辨不明哪是尘土哪是颜。他们借了两张凳子,老汉粗咳几声,拖着嘶哑的嗓子道:“各位老乡,闲暇之余,请听咱父女弹唱一曲解解闷罢。”众人闻后便兴致勃勃地催他们快弹唱。老汉丝擦马尾,哀怨之音娓娓奏出,众人都屏心静气,坤伶行了裣衽,悠悠唱起一首《野老哭朝》:“时衰生乱世,金去元又至,铁骑破大江,天下无家归,不愿待洗颈,无奈愤投戎,壮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眼枯即见春,天地终无情,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茫茫天地间,理乱岂恒数,谁能叩君门,下令减征赋,民泪化为血,哀今征敛无,丧乱死多门,呜呼泪如霰,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故月奔丘墟,邻里各分散,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不绝,家书抵万金,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黍地无人耕,故园杂萎荒,兵草既不息,儿童尽充军,青冥含疮痍,忧虞何时毕,靡靡过阡陌,人烟眇萧瑟,眼穿当落月,心死著寒灰,雾树行相引,连山望忽开,黑黑云压顶,忽喘泄闷声,父女幸有胡,尚能得怜悯,甚有无依人,烈风吹白骨,歌罢仰天叹,鸣咽泪如泉。”歌声悲涩凄惨,高亢贯云,语声虽落,词句依然久久回荡在听者自心。客人们闻得莫不哀声叹气,诅咒贼天。只见雪儿静静默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双目却失去了夺人眼目的神采。石剑则面目挛扭,喀喀呲牙,双手暗暗将木桌按下十个指洞!艺女擦些泪痕,怆声又唱起一首《子美叹》:“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终极,高山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新鬼烦冤旧鬼嚎,天阴雨湿声啾啾……”仿佛所有的人此刻都将心置于弦上,将情放在歌中,随之摇坠。木板噼剥一声,石剑猛然将桌边硬生生扳下,狂吼道:“别唱了!”遽然一吼惊动满堂,艺女蓦然失措,吓得当下止住嗓子,老汉见状大惊失色,急忙躬下身子,边粗咳边赔礼道:“咳、咳!这位大侠,我父女俩不是有意扫您的雅兴,您不愿听,我们即刻就走,实在对不起!”捂着胸咳了一阵,女儿忙给爹轻轻捶着背。老汉气喘好些,便欲带女儿出门,石剑不言,摸出一粒碎银扔将过去,落在地上叮叮作响。老汉睁大圆目,捡起慌忙连声答谢,众人也纷纷给了听钱,父女俩感动得涕面模糊。嗟呼!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门外凄风惨烈,黄叶漫天,厚厚的风沙吹得人不敢睁眼,石剑与雪儿都无言无语,款步前行。石剑的脸色更显沉重,望着昏暗的冥空,也许勾起了辛酸的往事,眼角有些湿润。雪儿低着头,无时无刻都在挂念着云飞,现如今仍然不知道他的消息,整个人儿就像海潮寻找着沙滩。前方土堆旁一老妇的嚎哭声将他俩的心声打断,只见老妇仰天洒泪,俯地击土,哭得断肠,身旁有一堆残断的尸体。雪儿不由近身切问道:“婆婆,你怎么了?”老婆婆双目深眍,见有人询问,心愤难止,泣诉道:“我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前年老伴走了,儿子也先后从军战死。那山贼趁火打劫,将我女儿强掳至今不知消息。去年元狗扫荡我村,见到我大儿媳妇,欲要胡为,老身拼命阻挡,那些禽兽便把老身打昏,将我儿媳糟蹋后,儿媳无颜对我,悬梁自缢了!”言罢,从怀里拿出一个布袋,道:“这是我儿媳的骨灰,老身一直带在身上,一刻也舍不得与她分开!”老婆婆又道:“如今老身膝下只有一十岁独孙,他很懂事,不时安慰我这老婆子,家事也抢着做。老身心想,只要将这孩子平平安安地拉扯大,也对得起他九泉下的爹娘了。今早他还活蹦乱跳地上山采野菜根,直到中午还望不见归家,老身拄着拐杖,强撑着一把老骨头上山找他,你哪知……我在山坡上竟发现小孙的残体,原来、原来他在半路上遇见了豺狼,被那群畜生活活给吃了!天哪!……为什么!为什么这些畜生都要这么做!我家世代都是老实的本份人,从来不知道干什么厚颜事,为什么却要有此恶报!为什么!?”老婆婆发疯地摇着雪儿的弱身,迫声呼问,如此人间惨道,雪儿亦听得血泪纵横,痛哭不止。她可怜这位婆婆,可她又能怎样呢?风灰中隐隐传来一丝拔剑声,石剑不知不觉徐徐走来,一剑划空将老婆婆沿额劈杀至死,老婆婆叫也没叫一声便踉跄倒地。雪儿大惊,难道他疯了吗?反手扯住石剑,喝问道:“你为什么要杀她,还嫌她受的罪不够吗!”石剑的身子任雪儿摇扯,黯然道:“你说得对,她早已受够了人间的苦罪,难道我们还忍心见她继续受罪?她的家人都死了,谁来照顾她?你,或是我?……她如果还活在这个世上就只会更痛苦,只有一个地方才能摆脱人间的苦难,才能容纳她,你明白吗?就算你还不明白,我相信她在九泉之下也会明白我的。”雪儿听得默然无语,黑沙黄叶无情地刮来,凄凉之意油然而生。石剑垂下身,以剑代铲,默默将老婆婆的尸体与他外孙的残体合葬一处,屹在坟头,良久不动。黑云还未散去,渐渐落起雨来,难道沉默了许久的老天也终于被感动了吗?两人为躲雨而跑进一座土地庙,篝火灿灿,相对而坐。雪儿一瞥石剑,发现他的脸上依然是那种可怖的神情,惴惴说道:“对不起,我刚才错怪了你。”石剑摇头叹道:“没关系,我经受得住。”雪儿见他总是一付忧愁满容的样子,不禁问道:“你以前是不是受过什么打击?”雪儿随意的一句问语,却将石剑满心的痛苦都挖掘了出来,他垂目长叹道:“既然你问,我便跟你讲个故事吧!”鲠了一鲠,道:“我小时候生活在一个很偏僻的小村庄里,那里的人们都很善良、诚实,他们坦诚相对,互相帮助,互相照顾。也许那里太过于偏静,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皇帝的存在,那个地方没有管我们的脏官,也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人人咸安,乐业其事。爹常告诉我,我们将幸勤的汗水洒在田园里,田园就会长出好的麦子回报我们。他指着嫩绿的田园说,‘看哪,大自然多美,她是属于我们所有人的,我们都有义务来保护她!’……我爹还相信神灵,他对我说,‘你做的每一件事其实上天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一个人要诚实,不然上天就会降罪与你。’爹耢地的样子,现在还依稀记得,我赤脚在浍间摸虾嬉玩,他说,‘别只顾着玩,帮忙啊!’他操着耒耜,我拿起耲耙,我们一起劳动。他看我吃力地使着,便对着我笑,眯着眼对我笑……累,也是快乐的累。我常和他同骑在一头牛的长背上,游览着农田春景,他给我讲了好多动听的故事。那年,我们村里天花横行,好多养牛的家里没染那种病,我家也托了老牛的福。后来,老牛死了,爹不许我们吃老牛的肉,当天晚上,他默默地把牛埋了,还流着泪说,‘你给我家作了一辈子的苦力,我们却对你没有任何的报答,我们一家子对不起你。’我爹不因畜生而分贵贱,也不因人的长幼而分辈份,我和他在一起时总是你我相称,很亲切,很自然。我在爹的身旁听着他对老牛的敬重与怀念,也许你听来很可笑,可他的朴实与憨厚却使我觉得他是最值得我尊敬的人!……唉,过去了,都过去了……这个世界是不允许存在温暖之处的。有一天,黑云将太阳吹走了,那一天终于来临,我在田间听到远处隐隐传来激烈的铁蹄声,就似那坏苗的蛞蝓。蹄声愈来愈近,然后村里人纷纷吓得四处逃亡,凶残的元兵杀来了,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人又能怎样?只有舍弃家园。逃亡时,我们与亲人走散了,母亲怀着身孕带着我吃力地到处奔走饥荒,没有阳光,只有黑夜,受尽了凌辱,原来天下都是一般的黑暗!……啊!不久我便有了一个可爱的弟弟,给我和娘带来了新生的希望,我特爱看他那双无邪的眼睛,我逗他笑,他也逗得我笑,我发誓要保护他!为了生活,娘什么苦事都做,那年我九岁,却什么事都做不好。生活越来越难熬,家也只是一个黑黝的山洞。找到一些吃的东西后,母亲总是端着碗走到洞内深处,不和我一次吃。我想弄清楚,便偷偷地跟着她,看见她将碗里的食物划了一小半放在嘴里,另外一大半她又倒在盛饭的石锅里!我当时眼在流泪,心在流血!娘的慈爱……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当我的肚子实在饿得疼,也只好对着娘吵吃的,洞内的弟弟没奶也饿得哭叫。娘很窘迫,她自己身上也只是被一层薄皮给包着啊!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娘一个人在默默哭泣,我过去安慰她,她却将我推出洞外,叫我不许进洞。我突然听见洞内发出弟弟绝望的惨叫声,我惊慌失措地跑了进去,原来娘竟然亲手将弟弟给掐死了!他还那么小,哭得却是那么厉害,当哭声绝耳时,我整个人都蒙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不顾一切地追问娘,娘的手在发抖,身子在向后退,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紧紧抱着弟弟那幼小的尸体恸哭,虎毒不食子啊!后来我渐渐明白,因为我们养不起弟弟。从此我再也看不到那双无邪、清澈的眼神了,四处只是枯草、烂树,如果这些事真是皇天的安排,那皇天便是畜生!……有一天,我吃到一种非常可口的食物,我问娘是什么,娘笑着说是肉。我不敢相信,为什么肉那么好吃,睡觉的时候我都依稀记得那种味道。第二天,我却发现娘的左腿怎么有些瘸,站都站不稳了,昨天还好好的啊!她问我,肉好吃吗,我说真好吃,还想再多吃一点,娘欣慰地一笑。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吃了几回肉,虽然很少,不过我能吃到一点就已经很满足了。可娘的左腿却不知怎么一回事,愈来愈瘸,需用竹拐杖撑起才能做事。有一天我发烧,娘很关心我,说她再去弄些肉来,我见她一瘸一拐的,心中伤心,迷迷糊糊地起身想追上她,哪知在洞门前看见她将左腿的草绷带打开,用一把石刀剖着自己的腿肉,石上溅着的鲜血她还用碗盛着,是怕浪费了!……天哪!我顿时昏死在地,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见了。醒来时,师父便在我的面前了,娘因几次失血而死,我瘫坐在她的坟前,无言默祈,我甚至都不知道当时在流泪否?她为什么那么傻,真是虎毒不食子啊!后来我渐渐地明白,娘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没有能力再照顾我了,就用自己仅存的身体来填我的肚子,那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味道……唉,过去了,都过去了……师父一生好游荡江湖,我不愿随他同游,也没心情随他同游。我从此发奋钻研一切武学典藉,我相信只有学好武功才能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亲人,这便是我还活着的意义,直到现在。”石剑一口气道完这段悲歌,当他讲到某处时,声音有些停顿,雪儿却丝毫没有查觉到。窗外的风雨声失了音律,雪儿静静地听石剑讲完,没有打断过一次,也没说过一句话,只是随着他而呜咽,发现自己在九华山上的生活是多么可贵。雪儿拿出丝绢给石剑擦泪,石剑感泪泣道:“我从未在人家面前哭过,在你的面前,不知怎么,就是忍不住热泪如泉。唉,对不起,惹了你也跟着我伤心。”雪儿轻轻拍着他,柔声道:“别伤心了,你师父对你还好吧。”黑雾已散去,阳光照在石剑的身上,好温暖。石剑道:“我师父……他对我还是不错的,只是我性格沉闷,他性格散乱,所以和我说话不多,但他绝对是一个好人!我很尊敬他,虽然他时常说我不中用。”雪儿与石剑慰谈许久,将他劝得心情稍好一些,自己便拨弄着枯柴,篝火又猛了些。石剑脸上有些发热,叫了一声:“雪儿姑娘。”雪儿一抬起头,他便立即说道:“你愿意……”语到嘴边,又沉默了,经过了一段复杂的心理斗争,问道:“你、你愿意和我做朋友么?”雪儿笑答道:“当然愿意啊,咱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嘛!路上还需要你照顾呀!”看着他渐渐转安的面孔,笑道:“所以,请你象我这样,高兴一点,看开一点吧!”石剑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第一次真诚的微笑,他尚不知,雪儿在强颜欢笑,因为,鼓励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鼓励别人。石剑猛然起身,拔剑削断石台,峭然道:“过去都见鬼去吧,我的命运在我的手中!”雪儿徐徐起身,笑点额头道:“好了,一切都好了。”石剑拨袍坐下,问道:“你找寻云飞有多少时日了?”雪儿道:“我记不清楚,似有半月了。”石剑问道:“累么?”雪儿道:“一半累,一半不累。”石剑默然不语,他明白,寻找情侣,就算身子再累,那颗心也是永远不知疲劳的。石剑撑着石台站起来,道:“我去弄两匹马来。”雪儿也起身,问道:“你身上有钱么?”石剑听得一愣,反问道:“这话什么意思?”雪儿道:“师父说,在外面,什么东西都要用钱买的。”言罢抽下一根金簪,道:“如你的钱不够,可以把它拿去。”石剑一摆手道:“我自有道理,你稍待片刻,不要走开。”说罢,门已被他合上了。雪儿插上金簪,倚靠着赤柱,拾起一根先前被风吹进的薄荷叶子,无意地含在嘴里,清凉的香味勾起了爱人的面孔,心中浮槎荡漾。过了一盏热茶的时候,门外烈马嘶叫,动物也有感情的,叫声中渗杂着悲惨之情,将雪儿弯曲的心絮拉直了。石剑推开门,两匹高大的玉騊駼霞光四射,后蹢在不停地踢灰,看似极不安份。雪儿走过去端祥它们,抚摸着鬃毛,说也奇了,两匹神骥在她的手抚中竟然温顺得似两只小猫,马嚼子朝下呼着热气,后蹢也软了。石剑看得心惊,只是脸色尚未表露,所来万物自有御服之人。雪儿问马是从何而来,石剑不肯说,对于他这种人,宁可沉默也不会说谎。其实,适才他是杀人夺马。离此庙半里远处,两个穿着青絺衣裳的剑客横竖倒在杂草丛中,各握一把断剑,颈上各有一道溢血的裂痕,也不知是正派人士还是邪派人士。雪儿不会骑马,石剑不厌其烦相教。官道上,萧瑟的秋风扫动田垌,得得的马蹄声遥绕回荡在天地之间。石剑盘弄着缰绳,好象有心事,过了许久,方扭头说道:“我第一次和人说这么久的话,你明白吗?”雪儿不知话中之话,随口道:“我明白,咱们是好朋友嘛!”石剑无奈低头苦笑,雪儿轻声问道:“你是天下第一剑客吗?”石剑噫了一声,悠然道:“天下第一剑客不是我,是我师父。”雪儿惊道:“什么,还有人使剑比你更快的!”石剑想到师父,无尽的自豪贯穿胸怀,道:“我师父只缘使剑太快,他都不敢用剑了!记得上一次我与师父比剑法,飘花落瓣,他一招劈开三十三朵花瓣,而我只能劈开三十朵。”石剑说着说着面露愧色,雪儿身形微颤,道:“哇,好厉害!如果是我,恐怕只能劈开十几瓣。”石剑心中一甜,给马加了一鞭,马儿驰速更猛。雪儿说到这里,忽又垂目自叹道:“只是好端端的花瓣被无情地劈开,又教人于心不忍……”举目见石剑渐远,也加了一鞭,紧跟其后。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左瞅瞅,右盼盼,千点万点,老树寒鸦。龟背大路上,两匹马儿风尘遮道而来,雪儿眉目微挤,左手兜着缰绳,右手在腰间按摩了几下,又一甩缰,赶上石剑,道:“我不习惯骑马,行了几十里路,腰有些酸痛。”石剑听得忙勒止了马首,下马说道:“那我们步行一程吧。”他把青罩重新戴在头上。此时正是日暮时分,前方有座小镇,说巧也不巧,云飞等三人也在此镇中投宿。“慰足客栈”内,罗彩灵与李祥尚在进晚膳,云飞在屋外低着头给马喂料。雪儿低看头行路,也没注意到千寻万找的云飞,也只怨云飞敝衣垢体,又是背着身子,教人空相逢,不可识。姹红而低斜的一缕阳光先抚摸过雪儿,再停留在云飞的后背上,可惜,他感觉不到。云飞扑打扑打着手和袖口,走进屋内,罗彩灵用玉筋敲打盘子,迎着叫道:“欸!云飞快来,好菜我都各样留着一些呢。”李祥把云飞拉着坐下,自己站起身道:“我只吃了半饱,怎么样,兄弟我对你还不错吧!”云飞道:“谁要你吃半饱,多点些菜不就得了。”“哼!”罗彩灵呶着嘴道:“又不该你出钱,你说得当然轻松了!我身上的盘缠应该紧些用了,到聚泉庄还有好长一段路呢!”李祥饱后胸闷,用手一抹油嘴,拍着肚子出屋透气,见前方有两人牵马骈行,其中一位举止舒徐,仅看背影都似白衣仙女。李祥把持不住,双腿似乎不由自己控制,快步追上去瞧个端底。石剑见李祥跟在后面探头探脑的,剑已抽出二成,雪儿把石剑的手按下,摇摇头道:“算了,他又没做什么。”石剑把李祥一瞪,虽然隔着青罩,李祥依然能感受到他慑人的魄力,连忙陪着笑脸道:“对不起,打扰两位了,只是你妻子确实,那个,嘿嘿!”此语一出,雪儿顿时惊得谁也不敢看,石剑的眼神霍的跳动起来。“这个,那个,哈哈,我、我失陪了!”李祥又把雪儿死盯了几眼,咬着舌头,急急忙忙跑回客栈,一跨过门槛子,身子还未站稳便兴冲冲地嚷道:“我刚才见到一个好漂亮的女孩子!”一语落空,店中的客人都停止了动作,诧异地望着李祥。云飞要紧不慢道:“是么?不过,我没兴趣。”“呆子!”李祥嘟囔着坐了,双手摁在腿上。罗彩灵咬着叉烧肉,没好气道:“她漂亮是她的事,有什么好说的!”李祥如坐针毡般的不安稳,想来想去,这么美的仙女云飞却没眼福,心中实在替他可惜,事不宜迟,迟不再来,偏要拉云飞出去看,罗彩灵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理他们。待云飞被李祥强拉强拽出门后,已不见了雪儿,一些男女客人,包括店主店小二之类的人都丧气地回到屋内,咕哝道:“哪有什么美女!”李祥把云飞的肩头一拍,道:“你的轻功好,快追上去瞧瞧吧!”云飞甩掉李祥的手,叫道:“你有神经病么!”李祥搓着手,跺着脚,全身都在动,道:“真的,真的!真的好……”“漂亮”二字没待李祥说出口,云飞便把他的嘴捂住了,道:“别说了,你没看见灵儿的表情么,她会看扁你的!”李祥道:“我只是好奇,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叹了一声,道:“你没看到真可惜!真想不到,世上竟然还有女孩子能与灵儿相媲美的!”云飞听过一呆,恐怕那种女孩也只有雪儿吧。李祥往客栈内一伸颈,从罗彩灵快速地咀嚼中可以看出,她把别扭都发泄在食物上了,明明早已吃饱,却还吃个不停。李祥朝云飞一招手,神秘奚奚道:“把你耳朵借我一下。”云飞便凑了过去,李祥道:“那位姑娘就像仙女下凡,头发好长好长,直垂到脚根,穿一身雪白色的衣裙……”“雪白色的衣裙?!”心上人的身影在云飞眼前一晃,对假而思真,由此而及彼,心头上不禁慌乱起来。李祥笑道:“想见了不是!告诉你了,那姑娘还有个很凶的丈夫跟在身边,模样好怕人哩!”听了这话,云飞的心跳方才恢复正常,浅笑一下,忖道:“怎么可能是雪儿呢!她不会一个人离开九华山的,何况她身边哪有什么丈夫,我在胡思乱想什么!”一边笑一边进了客店。若被他得知雪儿独自下山,定会担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