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初一,也就是朔日,朔日的月亮在白天已与太阳并行的绕过了天际,是以,夜间就再也见不到清丽可人的新月了。满天星斗,像青石板上的铜钉,似圆节中间的孔洞,它们挤眉弄眼,它们争妍斗艳,但是,任它们费尽心机,但是,任它们千颗万粒,总不如一个月亮来得银、来得光。诸暨城外的大路旁有一个杂树林,这个杂树林不正是上二天石素心主婢和“石家五蟹”休憩之处吗?这个杂树林不也就是麦小云和麦无名兄弟分道扬镳之地吗?不错,正是这里!今天夜里,不算是月黑风高。月黑风高指的乃是没有月亮,只有乌云翻卷,只有劲风呼啸的夜晚。而今夜,它虽然也是没有月亮,但却有星光闪烁,但却是和风吹拂,因此,花树摇摇业业,因此,枝叶悉悉簌簌,也因此,夏虫唧唧哝哝,它赏人心,它悦人耳……二更时分,这个杂树林中竟然有—个人影在来回的踱蹀、在来回的徘徊,背着双手,游目四顾,似乎有所事事。他是来这里散心?他是来这个纳凉?不像,都不像!虽然杂树林中黝黯异常,看不清他的面貌,睹不见他的神色,但是,瞧形态,他似乎在等人。果然,没有多久,又有一条人影惊了进来,先前到来的那个人不由出声说话了。“你来了?”“对不起,晚了一步。”后来的那个人说:“因为我在诸暨城内发现了—些情况,以致给耽搁了下来。”“什么情况?”“有人在监视着找、缀蹭着我。”“会是谁呢?”“万里船帮。”“为要报仇?还是为了那支翡翠玉如意?”“应该二者都是。”“属于哪一个舵里的?”“不知道。”“你召见过诸暨城隍?”“是的。”“那追缉令中可有万里船帮中的人?”“有。”“谁?”“金丝猴。”第—个进来的人心中似乎有所疑虑,他迟疑了一下说:“金丝猴又是谁呢?”后来的那个人吐出了一口气说:“他是万里船帮中‘万坛’上二大护法之一,名叫侯四津,我曾经上过他的当、吃过他的亏。”“喔!是他,他的阳寿也终于满了。”“遇上他时可千万注意,这个人阴得很也鬼得很。”“那‘万坛’之主呢?”“留待观察。”空气沉默了一会、岑寂了一会,第一个进入杂树林中的人似乎言尽了、疑尽了,而那后到之人也就开口说话了。“你的情形如何?”“还算顺利。”“他真的不在?”“当然是真的。”“可听说他去了哪里?”“我曾经反复的探究,似乎是无人知道。”“可是那天走了以后,就没有回去过?”“是的。”“这么说,他会不会回去的确是一个疑问了?”这句话可以说他是在自言自语,也可以说仍然是在征询对方。“是的。”“以你看有没有希望?”“我也不敢妄下定论。”“那该怎么办?”“不妨再守一二日看看,也说不定会有奇迹。”“也只有这么办了。”“不然,我们一无线索,二无他处可找。”“……”那后来进入树林的人尚有话要说的时候,忽然看见大路上有一个皮球在滚动着,当然,另外一个也同时的发现了。这个皮球很大,其滚动的速度也相当快,他们的心头不由全都动了一下。不是皮球,乃是一个人,一个武林人,一个夜行人。来的地方,正与第二个进入杂树林中的人相同,去的方向,则又是第—个到来的那人的来处!四道电光分别的由这两个人的眸子中逼射而出,他们凝视了一会,眼中似乎巳有所见,心头仿佛已有所得。“莫非就是他?”第一个到来的人说。“十分神似。”“那我回去了。”“好,我们仍然按照着计划而行。”“再见!”“再见!”二条人影又分别散了开去……那只皮球由西而东,速度不减的朝上乘县官道上飞快的滚动着。距离皮球后面十丈之遥的地方,另有一缕轻烟也是若即若离、时疾时徐的向同一方向飘浮而去。这二件物事一前一后、一高一低,是皮球牵动了轻烟?抑是轻烟推动着皮球?恐怕任谁也不得而知了。不过,若加以仔细的研判,或经过虚心的探讨,彼此之际的间隔太过遥远,实在力所难及,应该是二不相干、毫无关连。既然如此,那是属于巧合,它们必定各有其愿、各去各处了。大约经过了—个更次的时光吧,二鼓已尽,四更忉临,会稽山在眼前了。皮球略一停顿,然后转从一条石板路上而去,这条石板路乃是石家庄私自铺设的道路,因为石家庄正座落在会稽山脉的一条脉络上面!绝对不是巧合或然,也绝对不是推展费力,因为,若瞩巧合,一路相随也许有其原由可说,因为,推展之力直线而循,但直角转弯那就太过离谱了……只有牵引,只有牵引才合乎逻辑。皮球改变了方向,后面的轻烟自然也亦步亦趋的转进了石板路。浙浙的,二者的速度开始慢了下来;浙渐的,二者的差距也逐渐近了起来,因为,石家庄即将到了。皮球遭到了阻挡,它“蹦”的一下跳了起来,跳过栏栅,滚过了广场,又跳进了石家庄屋宇之内去了。轻烟遇上了山岚,也突然的被吹了起来,飘过栏栅,飞过了广场,又拽上椽瓦顶面去了……今天是初—,今天是朔日,因为苍穹漫漫,因为夜星沉沉,是以石家庄中的门卫没发现物体或人兽进入庄院之中;因为轻车熟路,因为功力精深,是以石家庄的警卫也就失去了它的功能以及效用了。皮球滚进了石家庄的客厅之内,轮值的两个庄丁同时的警觉了过来,其中一个惶恐的说:“啊!供奉……”“唔,噤声!”那个皮球沉着声音说:“不要惊动旁人,进去请四位总护院出来就可以了。”“是。”一个庄丁匆匆的向后奔去,一个庄丁忙乱的张罗茶水。皮球大模大样的在客厅主位上坐了下来,它是什么?喔!如今应该称呼他是谁了。他,正是“福寿堂”的—位供奉,麦小云和麦无名正欲找寻的人物,“雪山蛤蟆”龚天佑!没有多久,“四大金刚”已经急急的赶了出来。“喔!供奉,你终于回来了。”“铁琶金刚”既兴击又惊奇的说着。“你们请坐,坐下来再淡。”龚天佑对“四大金刚”十分客气,不像平常眼高于顶的样子;当然,“四大金刚”功力精深,声誉甚隆。“好。”“四大金刚”也就分别的、依次的坐了下来,一如寺院中镇守在山门旁的情形完全—样。“怎么?”龚天佑心中似有所感的说:“山庄内莫非出了事情?”“出事倒还没有,有事倒是真的。”“四大金刚”不喜多言,除非是非说不可,或者是熟悉之人,纵然如此,“铁琶金刚”话中所用的字句也甚简单、普通。“什么事情?”“麦小云前来找过供奉。”龚天佑听了神色一变,他说:“一个?两个?”“—个。”“穿蓝衣的还是着白衫的?”“穿蓝衣的。”“结果呢?”“供奉不在,他也就去了。”“铁琶金刚”接着又说:“不过,他曾经丢下活来,说过几天还会再来。”龚天佑冷冷笑了一下说:“恐怕以后他永远不会来了。”“铁琶金刚”困惑的说:“怎么说呢?”“那个麦小云如今身在诸暨,已经由万里船帮的人给监视着。”“喔……”“还有其他的事吗?”“还有……”“铁琶金刚”顿了一顿,然后接上去说:“还有杭州有—位少爷的朋友前来探访少爷。”“姓甚名谁?”龚天佑说:“住在客房之中?”“他叫邱玉秋,人已经走了,不过……”龚天佑略一思索,心中似无印象,并且,他对这件事也不感兴趣,就不等对方将话终了,立即接上口说:“既然如此,而又无关紧要,我们不谈也罢!”“那其他的也就没有什么了。”龚天佑沉吟一下说:“你们四人可否跟本堂出去一趟?”“去哪里?”“诸暨。”“铁琶金刚”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什么时候?”“天亮动身,在诸暨城外的一座杂树林中等待接应,以期配合午后发动。”“是对付麦小云。”“是的。”龚天佑说:“会同着万里船帮中的人。”“万里船帮中有什么人物?”“‘万坛’之主、左右护法以及富阳分舵中的人。”一股轻烟自弥漫在客厅的屋檐之下以后,就末再飘动了,如今,大概是遭龚天佑雄劲语声的影响、感应,不禁微微的震颤了一下,幸好只是微微,没有震散,没有下坠,也没有牵碰、带动其他物件或者惊扰到里面的人。不过,轻烟的边缘四周却渗出了露珠,也许是蒸气!“铁琶金刚”听了顿时反问的说:“对方是一个,还是两个?”他所指的“对方”当然也是麦小云和麦无名了。“一个。”“有这许多一等高手,难道还对付不了—个麦小云?”“那倒不是。”“既然如此,为的又是什么呢?”“石家庄虽然亟欲找麦小云报那纾家之仇,但是,主要的仍想得到那支玉如意,那张武功秘籍。”龚天佑不说自己,而把它说成石家庄,因为,他深悉“四大金刚”对石家庄的忠心,是以刻意的引用着。“铁琶金刚”心中还是不解的说:“那又怎么样呢?”“因为本堂势孤。”龚天佑所称的本堂乃是指福寿堂。“喔!我知道。”“铁琶金刚”这才恍然的说:“扳倒了猛虎强龙,却怕狐狸奸计,又恐豺狼野心?”龚天佑蛄蟆眼微微一睁,他笑笑说:“正是此意。”君子喻于义,小人晓于利,这就是以利组合成的小人!“那供奉怎么轻易的离开了他们?”“本堂不得不亲自回来—趟。不然,若是差遣他人,尔等未必会信。再说,别人也休想调得动你们兄弟。”“既然如此,属下兄弟就跟供奉上一趟诸暨。”龚天佑又喝了一口茶水,缓缓地站起来:“你们不妨准备准备、收拾收拾,天亮时候启程,本堂先走了。”“怎么不一起动身?”“铁琶金刚”四人也站了起来。“一来避免招摇,二来本堂回去部署安排一下。”“那属下等送供奉出门。”“不必。”龚天佑怎么来,又怎么走,他还是像皮球一般的滚了出去。“老大,我们进去再睡它一个回头觉!”这是老三“伏虎余刚”所说的话。“天时已经四更过半,我不睡了,不如就此准备一下兵刃什么的。”“那我也不睡了,拾掇一下早些上路吧!”他们正拟返身回转住处的时候,屋搪下的那缕轻烟已经冉冉的降落了来,微一伫驻,也进入了客厅之中。皮球是人,轻烟当然也是人,不然,皮球怎么自动会滚?不然,轻烟怎么会渗出露珠?那是人的汗水,这个人乃是石子材的朋友,去而复返的邱玉秋!“啊!四位,你们今天怎么起得这般早呀?”“四大金刚”听了个个吃了一惊,本能的挫身,本能的戒备,待定睛看清了来人是谁的时候,大家口中不由喘了一口气。“铁琶金刚”散去了逼聚在双臂上的功力说:“喔!邱公子,是你呀!”“是呀!我说过也许会连夜赶回来。”“刚才供奉来了。”“你是说龚叔爷?”“是的。”“他在哪里?小弟这就前去望望他老人家。”“望望”乃江南一带的俚语,是探望和问候的意思。“邱公子来得晚了一步,供奉他老人家走了不久。”“你是说他又出去了?”“是的。”邱玉秋听了脸上不禁泛上了一片惆怅之色,他说:“唉!我真是机缘不佳,每个地方皆是如此。”“铁琶金刚”心中忽地动了一下,他说:“邱公子莫非在昨天也没有找到朋友?所以就连夜赶了回来。”“不,我那位兄台倒是遇上了,但他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有很多的人也都急着要找他,所以我只有过二天再去了。”“邱公子的朋友是在诸暨?”“是呀!”“麦小云如今也在请暨呢!”“喔!”邱玉秋的口头禅又来了:“你怎么知道?”“供奉说的。“邱玉秋丹凤眼又努力的睁了一下,他说:“兄台的意思是,龚叔爷由诸暨来,而又往睹暨去了?”“是的。”“龚叔爷莫非来请四位也去诸暨?”“是的。”“共同邀斗麦小云?”“是的。”“对付—个麦小云,龚叔爷难道没有自信?”“铁琶金刚”开始沉吟了、思虑了,他觉得有些事还是不说的好,是以含糊其词的说:“不尽然是,其中尚有其它的情节参杂着呢!”邱玉秋摇摇头说:“不管它有什么情节,或者情节重大与否,你们四人全都不该去。”“为什么?”邱玉秋未作正面的回答,他说,“龚叔爷一定是不知道石家庄的现状,而四位也可能—时没有考虑到。”“到底怎么说呢?”“四大金刚”还是没有想出事情的缘由,以及领悟对方的语意。“因为现在石家庄与以往不大相同了。”邱玉秋分析着说:“以前,石家庄威名显赫,以前,石家庄高手如云,乃宇内之鼎、江湖之雄、武林中的豪杰,任准也未敢轻捋虎须。而如今呢?如今石庄主不在庄中,如今子材兄不在庄中,如今“福寿堂”中的几位供奉也全都四散的离去了……”他对石家庄中的情况竟然一清二楚,了若指掌!喔!是了,那必定石子材和邱玉秋二人推心置腹、交情特殊,他们可能是在平时琐碎繁杂无所不谈!可是,其中似乎透着古怪呢?有些事情是在石家庄出了事故、石镜涛父子业已流亡在外之后才发生的,那邱玉秋怎么也像观若洞烛?真叫人煞费猜疑了。“这……”“铁琶金刚”听得惊心了、焦急了,何止是他,“四大金刚”每个人的心头全都一样。邱玉秋接着又深入的说:“龚叔爷这次回来,他又不知道五位‘蟹将军’也外出未归,因此,四位若是再这么轻易离开石家庄,那夫人的安危该由谁保护?该由准负责?”他只提夫人,不提姑娘,这其中乃有两个原因,第一,姑娘的身手不弱,万一有人来犯,她自保有余;第二,他可能也知道姑娘现今不在庄中,是以说得自然、说得肯定。“该怎么办?”“铁琶金刚”—脸不安的说:“那又怎么办呢?”邱玉秋的话犹如醒醐灌顶,使他更见清醒;邱玉秋的话仿佛当头棒喝,击得他更是震心。他恐慌、惶悚,他已经脚底见汗,手心见汗,乌亮宽阔的额角头上,也冒出了湿湿亮亮、点点珠珠的东西,旋即,那东西,成河成流、涔涔行行而下!这是黄汗,这是冷汗,这是一个人在受到惊恐、骇怕之下所虚盗出来的汗浆!“你是说已经答应了龚叔爷?”“铁琶金刚”乏力的说:“是的。”“那……”邱玉秋将话音拖得长长的,却不再继续下去,并且垂下脑袋,似在思索,似在考虑……“四大金刚”兄弟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可是,都无方策,都无主意,遂不约而同,殊途俱归,八只钢钤的眸子全照向了邱玉秋的脸上,露着求助。透着希冀。“这样吧!”邱玉秋终于抬起了头,他眯着丹风眼也回向“四大金刚”真挚的脸上看了一眼,说:“还是由小弟替四位走一趟诸暨,反正我也想要‘会会’龚叔爷,而且,与诸暨城内的那位‘兄台’也有约呢!”他话中的“会会”二字和“兄台”二字,说得特别重了—些。不知是否另有含意、另有所指,旁人也就不得而知了。邱玉秋的功力“四大金刚”虽然皆末与之交过手,但是,他们却都见过。正如尤建庭所说:“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彼等惧是行家,任谁都信得过对方,如今自己兄弟为形势所逼,分身乏术,而对方却慨允代行,这不正中了他们兄弟的心怀?于是未敢请耳。“铁琶金刚”听了不由大軎过头,他长长作一个揖说:“多谢邱公子大义。”“兄台客气了。”邱玉秋随口说:“龚叔爷住在哪家客栈?”其实,龚天佑和“四大金刚”的对话,他何曾漏掉一字?但是,为使假戏演得更加逼真,不得不问!“不知道,只是约定午后在渚暨城外的杂树林中会合。”“好吧!那小弟走了。”“多谢邱公子。”“铁琶金刚”抱拳躬身,他又是一个长揖。邱玉秋走了,轻烟又飘上了屋宇,游弋的越出了石家山庄。他阻止了“四大金刚”西行,不知道出自好意抑或是另有所图,恐怕也只有他自己心内有数了……而“四大金刚”如今安份的守在石家庄中是表示改邪归正吗?话实在不应这么讲,这么讲太残忍、太不公平,他们的本性不坏,原本也无甚恶行,只是错投了主而巳。这里是诸暨城内东人街上的百乐客栈中的食堂里。卯牌时分,太阳就已经怒张着一副晚娘面孔了,而百乐客栈中的食堂却尚有不少人在那里悠闲的吃着早餐。诸暨位在浙江省浦阳江之畔,是个很大的城镇。东大街南贯北联,交通要渠,是城内最大的街道;百乐客栈飞檐琉瓦、津筑巍峨,乃街上特出的旅店;而它的大厅之中,又是装潢得富丽堂皇,描金髹朱,果真是饮宴、社文最舒适、最宽敞也最恰当的场所!平时,凡在餐饮时间,总有九成以上的食客,早餐的时辰最长,它从寅时开始开业,一直要做到辰时光景,是以,看起来客人最稀,只有二四成在座,其实,吃完了陆陆续续上路的给加起来、算起来,并不少于中午或晚间!但是,今天早辰的生意似乎要比往日好了—些,它多出了二成的客人。凡是住店的,或昔是餐饮的,多半乃外地来的行旅客商,今天当然也是。不过今天多出来的这些行旅客商,大都是些带刀佩剑的江湖人!不是吗?坐在里厢一桌上的人背着宝剑;靠着门口一桌人也横着戒刀;还有,还有则是傍着粉墙的一位年轻人也好像、好像……这个年轻人身材颀长,气度高雅,他面孔黄了一些倒没有什么,他眼睛细了一些也是没有什么,只是,只是他的脸颊却斜斜的有一条二寸见长的刀伤疤痕!哎!就这么的破了相,可惜!脸上有疤痕不一定就是江湖人。这个年轻人一无粗犷凶悍之气,二无宝剑戒刀佩身,可是那内外遥摇相对二张桌上的江湖人不时的、刻意的频频打量着这个身穿白衫的年轻人。不知是为了什么?这个时候,楼梯上又下来下一位年轻人。这位午轻人可英俊了,剑眉双桃、星目准鼻,他穿的乃是一袭蓝衫,年龄与坐在下面、脸带疤痕的那个年轻人却不相上下,二十来岁。他也不像江湖人,行动自然,步履从容,但是,他甫—出现,下面食堂内的二桌江湖人就默然无声了。当然,暗中在监视着,密切的戒备着,因为,他们守的候的就是他!他,就是麦小云;他们乃是万里船帮中的人。麦小云走到楼梯的正中部位,他略一停顿,眸子在左右流转,武林中这就叫做眼观四面;耳朵前后倾聆,江湖上这就叫做耳听八方。谨慎而小心,免遭偷袭,以防暗算,是杰出的江湖人必具的条件,是功深的武林客应有的本能!果然,他有所收获了,明中,下面食堂中的每—个食客,虽然有些低垂着头,但仍是无一能逃过他犀利的目光;暗中,上面房间中有蹑足门户的声音,虽然轻之又轻,但也未能漏过他敏锐的听觉。麦小云既有所感,也就置之泰然了,他只是有意无意的朝着那个脸色打疤痕的年轻人瞥了一眼,然后步下了尚剩一半的楼梯,就近在另一张单独的桌子旁坐了下来。跑堂立即趋了过去,他叫了稀饭、点了小菜。跑堂已经离开去准备客人所欲的餐点了,而麦小云的嘴巴依旧在微微的歙动着。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准也不知道这举动是什么意思?细如蚊蚋,蝇蝇营营,如此而已!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他所针对的人,这个人就是独自坐在粉墙之边、脸上带有疤痕的那个年轻人。“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喔!这是至高无上的神功——“腹语心声”!腹语,或许有些江湖客、武林人也会使上一手,他们将空气鼓入肚内,然后收缩腹肌,以漉漉饥肠的方式骗人、糊人。能响无节、有声乏义,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以自己的意思为意思,只可博有识之士一笑而已。麦小云则完全不同,真材实学,他运上了充沛的内力,浩瀚的功能将“心音”逼聚在一处,再由口中传了出来,指向既定之目标,进入对方的耳内,清晰而明确,这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了。看面貌、看长相,那个脸色枯黄、上带刀疤的人必定就是邱玉秋。邱玉秋听到了麦小云送过来的“心音传声”,竟然毫不感觉惊奇,他当然认识麦小云,在石家庄的时候,还曾经朝对方出过手呢!邱玉秋连正眼也不看对方—下,因为他昨夜没有睡好,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呵欠。为了礼貌,为了仪表,立即抬手遮住了张开着的嘴巴,就在这个时候,蚊蝇也在他手掌之间出现了。“我见到了龚天佑。”这乃是“束音成丝”的功力,他是邱玉秋,邱玉秋焉有这等精深禅门的功力?而且,邱玉秋和麦小云的立场相对,怎么……莫非……“可就是昨夜在大路上滚动的那—个?”“不错,正是他。”“如今人在石家庄?”“不,人在诸暨。”菜上了,稀饭也捧上来了。麦小云随口划了二下,装装样子,也慰尉肚皮,二口以后,腹语心声又透过来了:“因此你又随后跟来?”“是的。”“落脚何处?”“百乐客栈。”“可知他的目的、企图?”“他联络了万里船帮,定午后诱你出去,或激你出去,然后协力发动攻击。”“你的意思呢?”“以其入之矛,还治其身。”“怎么说?”“他们约定的地点就在城外的杂树林,他们动手的地点也是城外的杂树林。那不妨就儿诓他去杂树林中拿下,然后交与本地城隍。”“好,我现在就去。”麦小云擦一擦嘴巴,正拟站立起来,邱玉秋却又传过来那“束音成丝”的功力,其细如线,其尖如针!“不,如今你的目标很大、很显,牵一发能动全身。还是我上,我去比较方便,也有理由可把对方引出去、诓出去。”“好吧!”麦小云又拿起筷子刨了几口稀饭说:“全看你的了。”邱玉秋到柜台结了账。就扬长出门而去。他朝北行走了一二十间店画的光景,一乐客栈赫然在望了。“一乐”果然不如“百乐”,一与百之比实在是差得太远了、人多了;百乐豪华,一乐简陋;百乐气派,一乐寒酸;百乐层叠楼房如云,一乐只数后院清幽;百乐住的乃是富商巨贾,一乐的客人多半是贩夫走卒……龚天佑怎么去住在这里?在这里不太显眼,可以避人耳目,邱玉秋怎么也会歇在这早?在此地就近监视,喔!不,是晋见,彼此较为方便。是以,他们昨夜,或者是今晨皆落脚此处了。“客官,你回来了!”伙计张着笑脸礼貌的探问着,带有几分勉强的意味。“噢。”邱玉秋也笑笑说:“那位姓龚的老人家有没有出去?”店小二蹙起了眉、摇起了头,他迟疑的说:“公?恭?宫?客官说的不知是哪一个公?”“就是龙共龚呀!”“龙共龚?”店小二再次摇头了:“好像没有嗄!”“怎么会呢?矮矮胖胖的,身穿白色绸衣的,他比我早来了一盏热茶的工夫。”“哦!是他,他姓郁不姓龚。”“姓郁?”“是呀!他叫郁天宫。”“喔!他叫郎天宫,不叫龚天佑。”邱玉秋重复了一遍,不禁失笑的说:“是我弄错了,出去了没有?”江湖上把姓名倒过来叫的司空见惯、屡逢不鲜,候四津的外号叫“金丝猴”,孙立加也似乎隐射着“迦蓝神”呢!“没钉,大概还在睡觉吧?”“我找他有点事,请你帮我叫他—声。”“好的,请跟我来。”小二领带邱玉秋进了后院,在左廊内头的—个房间上敲了起来。龚天佑虽然人在黄莲树下,但他还是难中享乐,住着此地最好的房间,不像邱玉秋。邱玉秋只随意的歇在外边的厢房里。“笃笃笃。”“谁?”那是龚天佑的声音,邱玉秋听得出来,并且也确切的知道,因为,就在凌晨。就在破晓,他看着对方落了店,也看着对力进了房,才回由前面投入客栈休息。“哦!是我,店小二。”“什么事情?”店小二脸上溢出了局促和不安的神色,他抬头望了一下邱玉秋一眼,然后结结巴巴的说:“这位客人来找你。”“客?”龚天佑的语气含有严重的疑虑,当然,他既欲避人耳门,方住进了这简陋的小客栈中,当然是无人知晓。只许他找人,不允人找他,对万里船帮的人也是如此!会是谁?那会是谁?他煞费猜疑。“是的。”店小二随即接上说:“是住在小号的一位姓邱……”房门霍然打了开来,龚天佑一见邱玉秋不由怔了一怔,惊了一惊,这模样,这形态,他始终有些耿耿于怀。“你……”“喔!我叫邱玉秋,乃是子材兄的朋友。”邱玉秋展开了笑脸,马上来一个自我介绍。“哦!”龚天佑心中忽然动了一下,因为昨夜在石家庄的时候,“铁琶金刚”似乎曾经向他提起过这么一个人,顿时随口说:“是你,小兄弟请里面坐。”他虽然有了记忆和印象,但是,仍旧怀着戒心、存着疑惑。“谢谢。”邱玉秋步了进去,店小二转身走了,龚天佑也顺手关上了房门。一老一少,大眼小眼,一个矮胖.一个颀长,全不协调,全不相衬。唯一相似的地方乃是二人的衣衫的颜色,月白与水白,微青与淡光。分别落了座,龚人佑翻了二下蛤蟆眼,疑云不退的盘问着说:“小兄弟是由石家庄来?”“对呀!”邱玉秋也睁了一下凤眼,他认真的说:“不过那是昨天。”“你既然在昨天离开了石家庄,怎会知道我来了诸暨?”“‘四大金刚’说的呀!”“就算你又返了回去……”龚天佑沉下了面孔,沉下了声音迫诂着说:“但‘四大金刚’他们也不知道老夫住在此地!”“是呀!”邱玉秋立即分辩着说:“就因为他们不知道供奉住在何处,才托我前来打听的呀!”龚天佑总算找到很难算漏洞的漏洞,他霍然站了起来,含着微微的敌意冷冷地说:“真是巧事呀!这么巧的事竟然被我给遇上了,我前脚离开了石家庄,你后脚就赶上了,而且,腿力还不见得比老夫为慢,在此地也算是前后脚之差呢!”他以为这是漏洞,因为,目前江湖上的人物,把三庄的庄主算上,把一帮的坛主也算上,又有谁能快过他?又有谁能胜过他?其实,这也是实情,谁行呢?准成呢?除去了两个麦小云,当然也除去了已经不在江湖中走动的隐逸之辈!“是呀!事情就是这么巧,这么巧的事却被我给遇上了,不过……”邱玉秋停顿着说不下去了,因为,他也不善说谎,不惯胡扯,所以只有沉吟、只有迟疑……“不过怎么样!”龚天佑哼了一声,然后揶榆的说:“不过你是大鹏鸟,会翱翔;不过你是飞天龙,会腾云。”为了江湖,为了武林,邱玉秋只有咬起了牙关,破例说谎了。其实,他原先就抱着此意而来,可是时候一到,又在踌躇了,又在阻谘了,真感艰辛,何如在做窃贼!“不是的,都不是的。”邱玉秋怯怯的说:“我是今晨才遇见‘四大金刚’的。”龚天佑听了不由怔了一下说:“嘎!你在什么地方遇见他们的?”“东门官道上的一个杂树林之旁。”龚天佑心中回转了一下,欲擒故纵的说:“他们在那里干什么?”邱玉秋率真地说:“他们说是在等你呀!”“等我?”龚天佑终于释然了,他散去了凝聚着的功力,还是不假颜色的说:“那就让他们等在那里好了。”“不行呀!”邱玉秋画龙点晴的说:“供奉虽然说在午后才会合他们,但是……”“但是什么呢?”“但是‘铁琶金刚’告诉我说,石姑娘她任性的离开了石家庄,五位蟹将军也跟着出去了,是以必须请供奉过去商议商议。不然他们就无法久等了。”“哦!”狡狐也有失算的一天,老磷总有漏蹄的时候,龚天佑疑云消散了、戒心没有了,他涩赧地笑了一笑说:“小兄弟,对不起,是我多疑了,我这就去杂树林中见他们。”“供奉说哪里的话!”邱玉秋也笑笑说:“可要我陪供奉共同走—趟?”“那就麻烦小兄弟了。”“供奉客气了。”他们绕着小路,就一前一后的奔向东门去了。麦小云十分小心的用完了早餐,又施施然的朝楼上走去,他在扒逃第一口稀版和挟入第—筷小菜的时候,都曾经留在舌尖上良久,以资鉴别,以作查验,确实肯定了内中没有异物或花样,才慢慢的咽了下去。这是心思及智聪,这也是一般人所渭的江湖经验!不用惠账,凡是住在里面的客人,柜台上都存有银子,帐房先生会把数目给登上去,只要到迟房时—起结算就可以了。老虎一走,又是猢狲的天下了。七八颗脑袋抬了起来,七八双眸子照射起来,七八张嘴巴也唧呱的交谈起来了……当然,他们只是守望楼下,楼上另有监视的人,那监视的也开了房间,也许还买通了客栈的伙计呢?大鱼嘛!必须小心翼翼,必须周全安详,那条比船还大的鱼,谁也伺候不了,谁也对付不了,群策群力也不行,还得要借助外来的力量,共同的作业,共同兜捕……麦小云推开房门,立即警觉到房间里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本能的运上了功山,本能的应付着突变!但是,那团火焰并不燎原,安之若素,毫无举动,只是含笑缓缓的站了起来。是人,一个女人,一个身穿火红衣裳的年轻姑娘。“麦大哥,你回来啦!”莺声,燕浯,人像鲜花,亭亭玉立的玫瑰花;音似小鸟,啁啁啾啾的画眉鸟。“你……我……”麦小云不知所以,对方叫得那么顺口、那么自然,而自己竟然并不认识那位姑娘。“我是余曼芬呀!”是鲜花,鲜花绽放;是小鸟,小鸟依人!“喔!余姑娘……”麦小云机械的、礼貌的叫下—声。他知道这又是一件误会事,也是一件麻烦事。因为对方是一位姑娘家。“麦大哥,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呢。”余曼并欢愉的,喜悦的滋笑着。“唔——”麦小云走上二步,不得不应付说:“你请坐。”两个人分别坐了下来,余曼芬略一迟疑,脸上的笑意却渐渐的退了,兴奋的神情也渐渐的谈下。“麦大哥,我是偷溜出来的……”麦小云细—打量,他觉得余曼芬没有沈如娴那么清丽脱俗,也没有沈如婉那般艳光照人,但是,她浓郁,她灼热,她还有一份天真和稚气。“喔!是么?”他虽然知道对方叫余曼芬,他也知道余曼芬必然是麦无名的朋友,但是,也仅仅这么一点,他又能说什么?“此地分舵上报上去,万坛护法命令下来。”凭—声“分舵”和一句“万坛”,麦小云心中顿时又多了解一些,他知道这位姑娘乃是万里船帮的人。“诸暨是属于贵帮宁杭总舵所管辖?”“是的,我们父女正好来宁杭总舵接洽一什公务。”麦小云一举有成,他就随口朝深处探索了:“令尊是余……”“家父余永钦。”余曼芬一脸失意、满心怅恫地说:“麦大哥,你莫非真的个给遗忘掉了?”麦小云听了心又一动,机警的说:“喔!不,永闽总舵之主。”他出道较麦无名为早,阅历也较麦无名为多,见微知渐,举—反三,既然洞悉了对方是万里船帮之人,既然对方不属于宁抗总舵,而如今,对方又报出了她父亲的姓名,当然确定是永闽总舵的舵主了。麦小云这么做,一来为免伤对方姑娘的心,余曼芬似乎对麦无名有着一份亲切、一份关怀;二来也想探探万里船帮的内情以及他们的动向和企图。“麦大哥原来你是在跟我装羊呀!”余曼芬的笑脸又开展了,她心中一点也藏不住东西。麦小云不自在的笑了一笑说:“白立帆他们都到了此地?’’“是的。”“左右护法呢?”“都在分舵等侯着、翘盼着万坛之主的到临。”余曼芬紧接着说:“就因为这样,我才有机会溜出来嘛!”“也就因为这样,他们才决定在午后方开始发动攻击。”麦小云是顺着余曼芬的口气这么的说着。余曼芬听了,二只眼睛不由睁得大大的,一张樱口不由撑得圆圆的,她不胜惊奇的说:“怎么?你都知道啦?”“是的。”“那就好,我是在白担心了,以麦大哥的本领,以麦大哥的能耐,我早知道自已是多此—举。”余曼芬羞涩地笑笑说:“不过,我想再见见麦大哥你也是真的。”她有少女的妩媚,也有少女的矜持,还带有—份可喜、可感的率真!麦小云看了、听了心中也不禁感动十分,他恳切的说:“余姑娘,谢谢你。”“有什么好谢的?”余曼芬说:“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怎么还不快点走。喔!”她不好意思的看了对方一眼,随即补上一句说:“我的意思是又何必去惹这无谓的麻烦!”麦小云心中忽然动了—下,他略经思虑,然后说:“姑娘说得对,为免遭无谓的麻烦,我还是早一点离开此地,只是,只是待慢了姑娘,也有劳了姑娘。”“喔!又是龚天佑。”余曼芬突然想了起来说:“这次又是龚天佑前去此地分舵中游说的。”“我也已经知道了,谢谢你,余姑娘。”“麦大哥,你怎么老是这么说呢?”对方的温文多礼、翩翩气度,余曼芬实在有欠习惯,她感到不谙,因为万里船帮中的帮众都是草莽,生性粗野,无人这个样子的。麦小云笑笑说:“这是为人应有的礼仪呀!何况我也衷心感念姑娘你的善良、好心。”余曼芬无可奈何,吐出了一口气说:“麦大哥,那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一说别离别再见,她粉面又黯淡下来了,芳心又沉甸起来了,口中念念的重复着以前与麦无名分手时所说的那句老话。“人生遇台,全在天意。也许会,也许不会,不过,会的机会应该比不会的要来得大,而且是大得多,因为,我们都是在江湖中跑的人。”麦小云说的远比麦无名说的好听多了,也切实多了。余曼芬的悒郁消散了、忧戚抖落了,红肜彤的苹果脸上又露出了喜悦的光彩。“那我不冉耽搁你了,麦大哥,我们下次再见。”她站了起来,毫不迟疑的迈出了莲步。“噢……”麦小云似乎是有话要说。余曼芬立即停下脚步,回过了身子说:“怎么?”麦小云本来拟将对方认错了人的事告沂她,但继而—想,觉得还是不说的好,一来免得对方难堪,二来也免对方失望,三来嘛!拆穿了恐滋生误会,反正他们兄弟间毫无秘密可言,不如以后再将实情告诉无名好了,现在就这么的让它错到底吧!“再见。”他歉然的笑笑,随即快走二步,上前替余曼芬拉开了房门。人走了,麦小云也约略的收拾—下,准备动身,他刚才心中所动和改变决定倒不是怕“七海飞鹰”的到来,也不是虑“雪山蛤蟆”会兔脱,而是意识到夜长必然会梦多,梦多了或大或小会伤害到精神;还有,是艋虎,也嫌犬众,是蛟龙,亦厌虾乱。何况对方乃是—群顽强的鲨鱼!狂悍的凶犬!是以。他结清了账目,赶往东门外的杂树林而去。能早些把龚天佑绐逮捕了、拘提了,不也对地狱门有了一个完满的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