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兰的嫂子身上竟好似有股无形的力量,让我不可抗拒,跟着她的背影上了楼。忆兰似乎有些不解,或者是不放心,竟也跟了来。不想刚到楼梯口就被她爸爸叫住了。整个过程我都没回头,我不知道忆兰被她爸爸叫住时的表情是不是极不情愿。我只听到她爸爸不怒而威的喊声脱口而出后,她匆匆的脚步便在楼梯上嘎然而止。但是我确实很放心不下她,一走进楼上她嫂子的房间我就后悔起来。我不该丢下她不管。虽然叫住她的是她的爸爸,她不会有什么危险,最多不过是受些委屈。可到底那是在来福那些让我感到不祥的话之后,而且当时我分明感到房间里有一种极其压抑的气氛。忆兰的嫂子侧身让我进了她的房间,然后轻轻的把门关上。她没等我在沙发上坐下,便把一双眼睛盯在了我的脸上。我一下子就感到一股冷意迎面而来,我差点被这冷意逼得抬不起头。同样是冷冰冰的人,可忆兰的嫂子却和柔娜多么不同。柔娜,越是冷越是让人莫名的感到她像《聊斋》里的妖精,有着可怜的身世,让人心生同情;而忆兰的嫂子,却冷得那么高高在上,那么让人不可靠近,分明有着冰山雪莲的高贵气质!她问,没有叫我的名字,也许她根本不屑叫我的名字。“为什么你既有了自己的孩子,还要背着老婆欺骗忆兰的感情?!”她这话一出,我便明白了,明白了来福刚才在忆兰父母面前说什么了。她一定和来福一样误会了我。他们都以为那晚我拦下车要他们送去医院的雪儿是我的孩子,他们都以为焦急的抱着雪儿求他们的柔娜是我的老婆了。如果是以前,有人这样误会我,我该是多么高兴。可是现在,现在我真的不想再有人这样把我和柔娜联系在一起了。柔娜这两个字,是深深扎入我心中的剌。现在,无论是谁,在我面前提起这两个字或让我想起这两个字,都无疑是伸手在那剌上拨弄,会让我感到锥心的痛。为什么越是怕人提起的越是有人提,越是想忘记的越是忘不掉?一明白来福在忆兰父母面前说了些什么,我就对他深恶痛绝,我知道他说那些是什么目的;可忆兰的嫂子虽让我感到锥心的痛了,我却恨她不起来。我怎么恨得起来呢,她曾不顾来福的反对,放弃自己就要把丈夫和**捉奸在床的机会,把雪儿送进过医院;她曾像我妈妈一样,被自己的丈夫抛弃在家中,无论是等待还是寻觅也不再见他归来。更何况她那句带着恨和怒的责问,充满对忆兰的无限关爱,她是不容许我对忆兰心怀不轨。而我,还分明感到,那声责问像是责问我,又像是责问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是个多么可恨的人,她怀不上孩子他不懂得安慰反而无情的抛弃她,跑到重庆去另寻新欢。而我的爸爸比他还可恨,他只把痛苦给了自己的妻子,我的爸爸不但把痛苦给了我的妈妈还给了我这个无辜的孩子。我其实很想详详细细的给她解释,但我怕面对她。虽然她看上去那么冰冷那么高贵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但我知道她内心有着多少痛苦孤独和可怜。我更怕看到她就想起我的妈妈,想起我的妈妈,就恨,恨得刻骨铭心,再不去把我的爸爸找回……我得忍,多恨我都得忍,不找回爸爸,我妈妈在九泉下的眼睛就永远无法闭上。其实忆兰的嫂子没必要不等我坐下,就用这样冰冷的话问我,我本就不打算坐下。我说:“那晚你看到的不是我的老婆和孩子,那时她们和我还只是陌生人。”无论她相不相信我的话,我都不打算再说什么了,我转过身,我坚定的向门口走去。可不知为什么,走到门前我却停了下来。我是不忍把她抛弃在孤独的房间里,还是在等待什么?但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静悄悄的。好久好久,我才轻轻的推门出去,又轻轻的把门关上,我至始至终没弄懂她,到底有没有明白我?也许她的思绪,早已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走出来我才发现楼上楼下都很静,越是静,我心里就越是不安,因为我听不到忆兰说话的声音,我找不到她在家里的哪个位置。我想我得下楼,我刚转到楼梯口就看到来福抄着手站在那里,眼睛里满是恶毒的光芒。他像是在那里等了我很久,他指着对面一扇半掩的门,压低声音,却狠狠的对我说:“别到处闯了,今晚你就睡那个房间!”他没再说任何一句话,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好像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好像很得意于他的对我发号施令。但我知道这一定不是他的安排,他在这个家庭充其量算得上个亲戚,还轮不到他安排的分。我想这一定是忆兰爸爸的意思。为了不给忆兰添乱,为了不惹那个丑陋的老头生气,我乖乖的走进了那扇半掩的门。我怎么也想不到,在这装修豪华的家庭里,竟有这样一个朴实的小房间。朴实得像我乡下的那个家。忆兰的父亲把我安排在这样的房间里,我可以想象得出,来福的话在他那里起了多大的作用。他一定认为我这样卑鄙的乡下人,就只能住这样的地方。可具体要我说出哪点像我的家来,却除了那张雕花的木架子床,和昏暗得像童年时用过的煤油灯那样的灯光,竟再也打不到别的了。也许我是太想家了,走进城市的这段日子,我已不只一次把眼前的情景和家混洧不清了。那次出差去南充,和池艳烛光晚餐时,不就有过吗?房间虽然整洁,但我一躺上床,就分明感到这里好久不曾住过人了,至少不曾住过这个家庭的人。如果住过,我不会在床顶的木架缝里发现几片碎纸。那可是在正对我眼睛的地方,任何一个人,只要在这**躺过,就没有理由不发现它们。而一个把房间收拾得整整洁洁的家庭中,会有谁,能置床顶上的几片废纸于不顾?更何况谁都可以看出,那几片废纸分明是很久以前有人故意放进去的。我翻起身,把那几张碎纸片取了出来,不想却是一张撕碎的照片。我把它们慢慢的拼了起来,慢慢的,我看到一个人随着碎片的拼凑,在我眼前成了形。一个女人,一个我熟悉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忆兰的嫂子!是谁?要这么恨她,要把她的相片撕成碎片?又是谁?要这么爱她?要把那些碎片藏在木头缝里,不忍抛弃?我把拼好的碎片翻了过来,我竟在相片的背面发现了反复写着的几行字“为什么,为什么?!”如此痛苦迷茫无助的话,用了潦草却不失刚劲的字迹写在忆兰的嫂子的相片上,只有一个人可能,那就是忆兰的哥哥。也许忆兰的哥哥,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坏。他也有他的苦衷,可又没人明白。他爱忆兰的嫂子,可忆兰的嫂子只知道他不理解她,她又何曾想过自己理解他多少?他们之所以走到这种地步,也许并非是因了他在乎忆兰的嫂子怀不上他的孩子?也许那些为什么,永远也没人能给出答案,就是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他在离家出走之前,也许就是在这个房间独自过了最痛苦的一夜,只有在最痛苦的时候才会做出最终的决定。遗憾的是,忆兰的嫂子连重庆都去了,却没发现就在家里的床顶上被撕碎的她的相片和相片背面的字,没有最终给他那些为什么作出回答,只知道一味的责怪和怨恨。我忽然就想到了我的爸爸,莫非我的爸爸最终没有回来,也有他不被妈妈所知的苦衷?我越是这样想,就越是觉得这里像极了我的家,我所躺的这张床像极了我家里的床。我不禁又想起了忆兰和她妈妈第一眼看到我时说出的话,想起了忆兰爸爸看到我时那双沉浸在无边的回忆里的眼睛。莫非在忆兰儿时,他们家里曾住进过一个和我酷似的人。而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他因为思量把这个房间布置得酷似我的家?莫非也是在忆兰儿时,他便离开了,从此一去不复返。也是因了思量,忆兰的爸妈始终保持了这个房间的原貌?我忍不住去看玻璃窗外的明月,如果爸爸还在,明月一定也照到了他漂泊的地方。我看到窗前闪过一个人影,像是刚准备往里面窥探,却发现我的眼睛正对着窗子,便匆匆的逃了去。虽然只那么一瞬,还朦胧不清,我却莫名的看到他有双痛苦的眼睛。我急急的冲过去打开窗子,只有静静的走廊和清冷的月光。我忽然就不寒而栗,我想起了《呼啸山庄》里那扇在风雪加交的夜晚,让人心惊胆颤的窗。我看到的若不是鬼魅,就一定是来福对我起了最歹毒的恶意。可来福又怎么可能有双那么痛苦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