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突然来这一句,害她整个晚上魂不守舍,都不知出了多少糗。「喂,小姐,你家是不是这条路右转?我有点忘啦。」开车的是张哥,他正眯著眼,努力地从雨刷挥动的挡风玻璃下找出东西南北。今天记者会一结束,被安排到会场「摆花瓶」的几个空服员姊妹全杀到他家里去,看是要看片子、打电动、喝茶聊八卦,还是要来场方城之战,反正他单身独居,怎么闹都可以。晚上一夥人又冲去唱KTV,在包厢里边唱歌边解决晚餐,才唱了三个多小时,各家的老公和男朋友便陆续夺命连环Call,姊妹们一个个被接走了,最后剩下两、三只无依无靠、孤家寡人的小猫,自然就变成张哥的责任,开车一一送她们回家,而骆莉雅是最后一个。「嗯……是啊,要右转。」她从窗外收回视线,有些漫不经心。「不是吧,好像是下一条耶,应该要有一间7─11才对。」「耶?」还真的搞错了。车子继续往前,张哥狐疑地睨了她一眼。「不是我要讲,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嗯,黄金纯度九九九跟那个Medilni有关。」「张哥,你越来越八卦了你知不知道?」骆莉雅连忙坐直身躯,庆幸车内光线不明,多少掩饰掉她脸上的尴尬。他哼了两声。「我是靠直觉感应,那个人对你有意思。相信我,像我这种心思细腻的人世上不多了。」心一促,她脸红地低嚷:「喂!非谈这个不可吗?」「唉唉唉,我们是好姊妹咩,当然随时供你谘询,现在不谈,以后还是要谈。哎呀,这个货色不错了啦,我看他如果脱个精光也是很有看头,有胸有屁股,身材差不多可以算是种马级的,可以搞搞看──」「张哥?!」骆莉雅好气又好笑。「你这个话要是被小野机长听到,他肯定马上飞来把你掐死。」小野是今年刚通过正式审核的日籍机长,是目前「环球幸福航空公司」各基地中最年轻的机长,四十岁不到,蓄著一排短胡,挺拔英俊,风度翩翩,可惜已名草有主,和张哥是一对爱人同志。张哥忽然贼兮兮地挑眉,爽朗邻家男孩的模样登时变得轻佻。「我们家小野阿娜答是『耐操冻第一』,马力强又持久,那个Medilni很难跟他比滴,嘿嘿嘿……」「你笑就笑,干嘛嘿嘿嘿的?」骆莉雅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捧著肚子笑得差点没气,眼角都流出泪来了。车子转过路角,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在一长排旧式公寓前停下。「到罗。」「谢谢你啦。」她解开安全带,脸上尽是笑,一手还揉著肚皮,「回去开车小心,别满脑子都是你家阿娜答。」「那我想你家的Medilni好啦!」「呵,第一,他不是我家的;第二,你已经情有所锺,还垂涎别根草,这样是精神上的出轨,比肉体上的出轨还可恶。」她笑著跳下车,站在骑楼下跟他挥了挥手,目送他回车离开。看了眼腕表,时间指在十一点半左右,老爸老妈应该都睡了,二妹和小妹肯定还没下网。她模糊想著,转身走到大门前,一边低著头在包包里找钥匙,猛地,脚步一顿──是香菸的气味,就在身后。「谁?!」她迅雷不及掩耳地跳开一大步,眼睛充满戒备。这旧公寓社区只有一座警卫亭,还是在远远的彼端,不自己小心不行。骑楼的柱子旁,那男人中身隐在阴暗处,两指捏著一点红光,他吞云吐雾著,周遭白烟缭绕,烘托出一种落拓的神秘感。「你、你你你──」他站直身躯,骆莉雅傻愣愣地望著他从黑暗中走出,光线在他脸庞上造成强烈的明暗对比,眼窝凹陷,看不见他的眼底。钥匙「锵」地一声掉到地上,她整个人轻跳起来──「你怎么跑来这里?你、你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随即想到二妹当初给他的「相亲」照片。唉,算她白问。费斯狠狠地吸了口菸,对著另一侧吐出菸雾,跨了两步过来,把钥匙拾起递给她。「谢谢。」她说得很轻,心缓定了下来,仍小心翼翼地望著他。沉默淡淡地来了,连四周都静悄悄的,只有斜对面一家幼儿安亲班的招牌忘了关灯,白光在黑暗中微微闪烁。她轻轻叹了口气,自然而然的,也不懂为什么。「我不知道你还会抽菸。」他瞄了眼指间的半支菸,声音沉静:「偶尔会抽。」说著,又狠狠吸著,菸头的红点迅速燃烧。「又是菸又是酒,你不要抽了啦。」骆莉雅一把抢下他的菸,丢在地上,踩了好几脚。「根据研究显示,菸中的有害物质会让人体里的β波上升,如果心情不好又抽菸,那β波会上升再上升,简直是雪上加霜,只有坏处没好处;而且,本人拒吸二手菸。」她抬头瞪他。费斯依旧沉默,眉间的皱痕深刻,锁著一抹奇怪的忧郁。「我看起来心情不好吗?」问得莫名其妙。她一怔。「我怎么知道你心情好不好?你这个人……你、你生气和高兴都同样一个表情,我怎么会知道?」就算猜不出他的神情,她也已经感受到了,可却担心探索太深,想断就断不了了。他抿了抿唇,把脸转向一边,看著前方街角的红绿灯。「喂?」唉,恐怕十几拳也打不出一个闷屁。他忽然开口:「我想……我不是很喜欢笑。」「这一点我很清楚,用不著申明。你不爱笑就算了,连我笑不笑,你也要管,我知道你、你根本不喜欢见我笑。」突然争论到这一点,她挺起胸膛,脱口就问:「我笑起来不好看吗?我牙齿又白又整齐,眉毛弯弯的多秀气,眼睛亮晶晶不说,眼睫毛又长,笑起来搧啊搧的,都不知多亲切可爱。「我每次出动,飞机上的阿公阿嬷常拉著我的手不放,爱我爱得要命,要我当他们的孙媳妇,要我当他们的乾孙女,还要帮我介绍男朋友,就你最讨厌、最可恶,为什么不要我笑?」说得铿锵有力,咄咄逼人,忽然对著他的厚胸捶了一拳。费斯惊奇地挑起浓眉,呆呆地挨揍。「莉雅?」她扬起下巴,两颊微鼓,又是被他气的。「莉雅……莉雅……」忍不住再唤,他的嗓音天生带著魔力,幽幽的荡在她耳际。「叫那么多声干什么?很熟吗?我说你可以叫我名字吗?」她脸微红,连耳朵都发热,不过骑楼下光线不佳,看不大出来。他纵容著她,低低开口:「我喜欢你的笑。很喜欢。」是心痛的喜欢,矛盾的喜欢,只想把她的笑容留给自己,不让第三者分享。他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有这样的热情,心中一旦燃起火花,就害怕野火燎原的后果,但这一次来势汹汹,似乎有某种力量推挤著他,要自己站在她面前。大大的出乎意料之外,听了他的回答,骆莉稚软唇微张,眼眸眨也没眨地凝著他,表情教人发噱。「你说你、你你你喜欢我笑……」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笑,基本上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对站在她眼前这一个而言,那真是大新闻。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每次见面都要搞得惊天地、泣鬼神,可是她也知道,他就算喜爱一样东西,也不会轻易表现出来。费斯开始有些不自在了,下意识地调开目光,抬手梳爬过自然卷的发。台北初冬的夜晚,雨丝极细,他仍穿著记者会上那件简单的大翻领毛衣,头微垂著,大半的面容埋进领子里,更让人看不清。「你在这里等多久了?」她鼓起勇气,心跳快得很不像话,感情却柔软起来。喉中跑出几个奇怪的短音,他不说话,两手插在长裤口袋里。骆莉雅绕到他面前,不懂他在别扭什么,仰头再问──「你在这里等我,是不是有话要说?」幽暗中的褐眸刷上深沉的阴郁,像要望进灵魂深处般地盯著那张秀丽脸蛋,终於,薄唇艰涩地掀动──「他就是你男朋友吗?」「呃?谁?」有这号人物吗?怎么没人通知她?「刚才载你回来的男人。」他浓眉挑动,尝试化开眉峰的纠结,「你和他谈得很开心。」适才她的笑,很轻松、很温暖、很自在,像托斯卡尼朗秋下的山色,如萦回在舌腔中的葡萄香,相他在记者会上所看到的笑容全然不同。手掌轻握成拳,抵在唇下咳了起来,费斯忽然觉得胸腔中闷著一股气,绷得发痛。骆莉雅怔了五秒,终於恍然大悟,不由得笑了──「你是说张哥喔。他又不是我男朋友,他是GH台湾分公司的督导,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且人家早就名草有主了。」见他抿著峻唇,沉静又专注地看人,她心更促,想也没想就继续说下去──「今天记者会结束,大家闹著要去张哥家里玩,同期的几个姊妹都在,还有一些姊姊,我也就一起去了。然后……晚上又去东区的KTV唱歌,然后有人的老公、小孩、男朋友打手机来催,然后就各自解散啦,然后我和其他两个同期没人接送,又下著雨,张哥就开车送我们回家了。」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动自发,回来还会报告一天行程?半埋进大翻领里的脸已完全露出,却还是紧盯著人,神情变得古古怪怪。什么意思嘛?专程来这里跟她大眼瞪小眼吗?!「要是没事,我要上去了。」她略带赌气地说,跺了跺脚,调头就要走开。「莉雅!」他冲口而出将她唤住,静沉的音调微扬。「为什么你没人接送?你男朋友呢?」男朋友?她困惑地拧眉。前任的男朋友在大三时就吹啦。「今天记者会上,你说你有要好的男朋友。」那张峻脸再次闷闷地缩回大翻领中。「我有说吗?喔……你是说那个──」她记起当时状况,不提便罢,一提就想到他的「恶行」。「谁要你在记者会上开那种恶劣的玩笑!」「我开什么玩笑?」他挑眉。「你……你、你故意误导媒体记者,让他们以为你在跟我求婚。」冷静、冷静,现在夜深人静,不能太张扬。她双颊又嘟了起来,眼睛好有生气。「你不知道现在媒体多可怕吗?再加上一些无孔不入的拘仔队,他们要新闻,你给他们新闻就好了,为什么拖我下水?利用我造势?他们……他们只要抓到一点点因由,就会开始捕风捉影,会以为你真的对我有意思,把你在记者会上开的玩笑全部当真。」「不是开玩笑。」他克制著自己不去碰触她,不能冲动地坏了一切。「我说的就是心里所想的。」骑楼下的风细微微的,雨也细微微的,骆莉雅只觉陷进一团奇异的浑沌中,傻愣愣地望住他,呼吸却越来越急促。「你为什么跑来我家楼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不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她想像中的爱情是甜蜜而浪漫的,但他的步伐太大、太快,硬是急急逼到面前,震动她的心魂,却也让她害怕疑惑。他头发紊乱有型,深邃的眸底闪烁光芒,那种别具深意的认真神态再次浮现。费斯往前跨出一步,骆莉雅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接著,他又跨出一步,又成功地把她逼退一步,直到她后背完全贴在墙上,无路可退。「你、你想做什──」她仰著脸,小嘴蓦然间被他吻住。「唔……」她逸出细微的**,想扭开头,他的唇却如影随形地含住她的,然后双腕已分别被他握紧,压在墙上。他没有拥抱她,只是将她困在墙与自己中间,专心而热烈地品尝她唇齿间的芬芳,攫取她女性的温柔,他的义大利热情在胸口燃烧,为她燃烧,几乎将他整个人化成一团火焰。或者,她潜意识中也在等待这个吻?!初初的惊愕沉潜了,淡淡合上眼睫,四片**湿润炽热,她在他的男性气息中逸出轻吟,然后是他的舌,要命地撩弄**,她身体紧紧发颤,如果不是背贴著墙壁,双腕又被他握住,她真要站不稳脚。不记得最后是如何结束,也不记得是谁先放过谁,两张唇虽然分开,但他的宽额仍抵著她的,鼻尖亲匿地顶触她火红的嫩颊,两人的呼吸紊乱不堪,相互交错著,喷出热烫的气息。「你答不答应我?」「嗄?」她脑中部是银光,还找不到方向出来。「求婚。」手掌改而握住她的小手,好像怕她跑掉似的,此时他的眼又深又亮,一闪一闪的,让她想起梅迪尼庄园的夜空。「你答不答应?」他郑重再问。骆莉雅定定地看著,想叫他不要乱开玩笑,可是见到他执拗专注的神情,竟然说不出口。老天,他该不是来真的吧?!他的个性一向严肃深奥,什么时候也变得像个「义大利人」,决定放胆玩一场即兴的爱情游戏吗?「为什么要我嫁给你?」她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也意识到他微颤的手劲……他在发抖吗?为什么?是冬雨的关系吗?他的毛衣毕竟单薄呵。「我说过了,我喜欢你的笑。」声音低嘎得不可思议。她深深呼吸。「你不能因为喜欢我的笑,就要我嫁给你。这样……这样是不够的。」「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他低喊,俯下头又想吻住那张反驳他的软唇。「不要──」她用力挣扎起来,他的吻落在她脸上、颈上,仍试图去侵犯她的唇。「放开我。你、你再不放开,我真会大叫。」他如愿以偿地压住她的芳唇,却不敢进一步放纵,因心脏抽痛著,因她在哭泣,他尝到了她眼泪的咸味。费斯怔怔抬起头来,在黯淡中分明她的脸容,惨白下,那对眼眸特别清澄,幽幽地凝视著自己。看来,他又把一切搞砸了吧。他摆脱家族的紧迫盯人,鼓起勇气尝试,还是搞砸了这一切。眉眼阴郁,他却微微一笑──「我忘记你还有一个要好的男朋友,他如果跟你求婚,你一定很高兴。」说著,放开了她的手。骆莉雅弄不清自己的心绪,只知就像一团被猫儿玩弄过的毛球,所有线丝都乱了原本的次序。眼前的事如同一出闹剧,她拒绝他的邀演,却彷佛失落了什么,胸臆间已觉疼痛。没道理,没道理的。她知道该对他解释,但解释过后,又能如何?她要的爱情不是这样,但爱情真正的面貌,又有谁可以告诉她?她擦著颊边的泪,轻轻地吸了吸鼻子。见她迷惘又无措的模样,费斯神情黯淡,埋进大翻领中的唇低声一吐──「对不起。」又是这一句!他吻完她,闹了一场求婚记,把她搞得头昏脑胀,就只会说这一句吗?丢下话,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调头就走。「费斯──」她忽然抓住他衣袖,掌心竟然都湿了,他明明站在骑楼底下抽菸,却不知道他怎么淋了雨,毛衣渗著寒气?「你发什么神经?!你跑去淋雨吗?!你、你──我被你气死了!」她反射性摸了摸他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只差没滴出水来。费斯被她拉住,被动地站在原地,沉默地看著她从包包中找出面纸,沉默地让那些面纸擦在自己脸上和发上,不过却是徒劳无功,一小包面纸没几下就全湿透了。「下午雨停了,后来忽然又开始下了,我走在路上,没有带伞。」他忽然开口,看她又撕开第二包面纸。「那你不会找地方躲雨啊?」她瞪了他一眼,面纸「啪」地贴上他的脸。他抿著薄唇,执拗地垂下眼睫,明显是藏住了话不愿说。跟著,他脸一偏。「不用擦了。」见他要走,骆莉雅又想伸手扯住他的毛衣,忽然一阵脚步声从骑楼另一头快步走来──「小姐,你还好吧?」是警卫,手里提著一根巡逻棒,眼睛戒备地瞄著费斯高大的体格。骆莉雅赶紧擦掉颊上残留的泪,对警卫微微笑著。「咦?你是住在三楼那个空姐嘛。」骆莉雅每次出动报到,都是直接穿著制服、提著行李箱在骑楼下拦计程车,警卫认得她,却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这位先生似乎有点不识相,双臂抱胸,一副还想和她聊下去的模样。「这个外国人是你男朋友喔?呵呵,你们空姐认识的人比较多,交男朋友都交到国外去了。」骆莉雅秀眉一拧,不想再理会他,这时,前头街角的红绿灯闪动,一辆计程车开了过来,费斯已冲进细雨中,伸手招拦。「费斯──」想也没想,她也跟著跑进雨里,可是司机已踩下油门,她没办法叫住他。「姊,你站在大马路上干什么?!晚上车子少,还是很危险耶!」三楼阳台,骆心苹扯开嗓子大叫,这样的静夜,附近的几户住户大概都被吵醒了。「哇──还在下雨,你发什么神经啦?!」她要是知道就好了。捂著嘴唇,鼻腔酸得难过,胸腔也酸得难过,就觉得所有心思,那些清楚的、模糊的、期盼的、失意的,全藏在这冬夜下的细雨里,绵绵缠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