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梁,甫遇馆前。”赵括微笑颔首。“你见到我住这里,一定猜到了我的祖奶奶便是宣太后。我自幼在她身边长大,见惯了她周旋于朝臣之间,她怎么对人,我便也学着怎么对人。她说男人都没有好东西,我便也说男人都没有好东西;她说夫妻之情都是骗人,我便也说夫妻之情都是骗人的。可我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明白过她话里的意思。月夕停了停,又道:“后来,我……我……遇见了你,又晓得了祖奶奶和师父的事情,我怕极了自己同你也闹成那样,又以为自己能学足了祖奶奶,这才悄悄离开了你,还……还……骗了你,叫你以为我死了……我以为你也可以同师父似的,再也不会提起我……”她说到这里,想起赵括那日在驻马桥上的伤心情景,心口微咽,大口地喘着气,几乎说不下去,转身便伏在了赵括身上。赵括伸手揽住了她,柔声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你骗便骗了,我宁可你骗我,也不想你忘了我。”这殿上一时都是他俩人旁若无人的轻声细语,软语缠绵。王恪和吕盈,各自想到了心中也有那样一个人,心有同感,都是面泛红晕,默默无言,原本剑拔弩张之势顿时消失殆尽。只有桑婆婆冷眼看着众人,不住地冷哼。“祖奶奶可以心甘情愿嫁来秦国,她可以为了杀义渠王而以身诱人。她可以和师父不至黄泉不复相见。可我,我却一样也做不到。我见到你为我伤心落泪的样子,便后悔极了……”月夕紧握着赵括的手。声音更加温柔。赵括一愣,轻声道:“你什么都瞧到了?那日就是你躲在树后?”月夕望着他,甜甜地一笑:“是,我都瞧到了。我见到你同玥公主在一起,我心里好生难受。可我……我才又晓得,我这样地喜欢你。我只要你活着,不管你娶了谁都好。我都是一样的喜欢你……”赵括紧紧地盯着她,半晌才捉起她的左手,放在嘴边轻轻的一吻。柔声道:“那日你说有好多话要对我说,便是这些么?”“嗯……”月夕点了点头。“那日我昏迷着,好似听到你的声音,又好似什么都听不到。我只是觉得你就在我身边。又觉得你在为我伤心。我对自己说。一定要醒过来,早晚便能见到你。”赵括将月夕揽入了怀里,悄悄道:“可无论你是生是死,我对你的心意,都是一模一样的。”他脸色诚恳,目光中包含深情无限,月夕回视着他,脸上也慢慢展开笑靥。两人互相拥着。全然忘了周边还有其他的人。王恪只觉得自己心跳加快,低下了头。不敢看两人;吕盈却不晓得想到了什么,靠在了一旁的柱子上,遮住了自己的脸。桑婆婆的目光从四人面上一个一个地扫过,于众人言语神情都听得清楚,瞧得明白,脸上神色竟大为柔和,可再一扭头,又是原来冷冰冰的样子。她冷笑道:“话都说完了么?”月夕淡淡一笑:“桑婆婆,我不敢和你动手,也不敢违逆祖奶奶的意思。你要捉他去见秦王,便动手罢。反正……我都陪着他……”说着,又紧紧地抓住了赵括的手,苍白的脸上,又起了阵淡淡的红晕。“月儿……”王恪和吕盈异口同声叫道。“好,我便带你们两人一起见秦王,让秦王发落。”桑婆婆眼神一冷,忽地双手手齐出,分别要扣住了赵括与月夕的左右手。月夕反手在桑婆婆的手掌上一压,低声道:“桑婆婆,再等一等。我还有话说。”“还要罗嗦什么?太后视你如嫡亲孙女,处处宠爱你,临终前仍记挂着为你安排妥当,你却是这样报答她的?”“桑婆婆……”王恪忽然大声叫道,“正是祖奶奶疼爱月儿,所以她才在杀义渠王之前,将月儿送往云蒙山。祖奶奶自己做了许多为难的事,却不想月儿晓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怕月儿如她一般孤单,才早早安排了我时刻陪着她。桑婆婆,祖奶奶也晓得月儿与她并不一样,她也不想月儿与她走一样的路,不是么?”桑婆婆沉默半晌,缓缓冷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个个都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就要飞了么?莫当自己聪明,就什么都看得明白。就算你们什么都晓得了,又能如何。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你们自己心里都清楚。该做什么,还是得做什么,就算我放过这个赵国细作,她便能随他去赵国了么?”月夕笑着摇头道:“我想不了那么多,也想不了那么长远。我是秦人,我没想过同他去赵国,他也不会为了我来秦国。我只是一心盼着,哪一日秦赵之间,这战打完了……”“这战打完了,你也无法同他在一起。”桑婆婆截口道。而她话里的意思,除了赵括,其余三人,竟然突然同时都明白了。白起杀了三晋那么多人,月夕是白起的孙女,赵括眼下还不晓得,哪日他若知道了,他真的能坦然将这一切置之不理么?“月儿……”吕盈轻声唤道。月夕冲着吕盈笑了笑,凄然道:“桑婆婆,你说得我都晓得。可我也只能先顾眼下了。若是他被抓了被杀死了,我便立刻也死在你面前。秦王的咸阳宫殿这么大这么多,谁也不会在意我一个小女子的生死。可桑婆婆你比谁都清楚,我若是被死了,会怎么样?”她若死了,宣太后苦心孤诣安排的束缚武安君白起的无形纽带便没有了。不仅如此,还会激怒白起。而军中对白起一呼百应,若白起因之为乱,便是谁也遏制不了的。宣太后生前一番苦心。便化成了泡影。这话,她不用说明,桑婆婆与王恪、吕盈一样也都明白。正是因为她是白起的孙女,所以她的一生,要比旁的人,多了许多叫人艳羡的际遇,可也一样多了许多沉重的负累。砸不毁。扔不掉,再苦再累也只能扛着。桑婆婆厉声道:“你是在要挟老身么?”“月儿不敢,”月夕笑道。“可祖奶奶不也是在要挟摆布着月儿么?”桑婆婆目光一凛,紧瞪着月夕。月夕却微笑着偎在赵括的怀里,两人的双手紧紧交握,竟似已经将什么全都忘了。忘了他们还在宣华宫内。忘了桑婆婆还要捉拿两人。外面脚步声匆匆想起,有人轻声叫道:“吕盈,吕盈。”吕盈瞧了一眼桑婆婆,桑婆婆却闭上了眼冥思,根本无暇理会她。吕盈壮着胆子,起了身,隔着门问道:“轻霞,什么事情?”“卫尉叫人给姑娘送来了金疮药。说是最好的,不会落下疤痕。那人在外面正候着呢。”宫女轻霞在外面高声回道。“轻霞。”桑婆婆双眼一睁,高声叫道,“你去叫那个卫尉的人过来……”“婆婆……”吕盈和王恪齐声惊呼道。可月夕同赵括却毫不慌张,赵括一手抱着她,一手轻轻的摩挲着她左掌中的三道疤痕,两人四目相投,只是微笑。月夕说了那么多,他却反而一句话都不说了。他又何必说什么?他还不是清楚晓得,月夕那样倔强的个性,她要做什么怎么做,他根本就劝不了。劝不了便不劝了,又能怎样?他们之间,不本该就是风雨同路,福祸与共么?就好似春去了,便该是秋来了,花谢了花又会开,如四季循环日升日落一般,本该就是这样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情。不过须臾,轻霞又在外面叫道:“桑婆婆,人来了。”一名男子的声音响起:“小人范达,桑婆婆有什么吩咐?”王恪与吕盈都屏息望着桑婆婆。桑婆婆又闭目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睁开眼睛,凝望着月夕,扬声道:“回去告诉应侯,姑娘多谢卫尉的金疮药,铭记于心永不敢忘。”“小人记下了,婆婆可还有其他的吩咐了么?”桑婆婆静默了片晌:“没有了,去罢。”“是。”听到两人的脚步声远去,王恪和吕盈顿时都松了口气。月夕与赵括两人面上的笑容却至始至终未变过分毫,桑婆婆望了他们两人片刻,对赵括冷声道:“趁老身还未改变主意之前,你走罢。”她轻轻一掌拍开了寝殿的大门,出了门而去。吕盈见状,低声道:“我去瞧着她。”亦跟着她匆匆离去。剩下王恪却瞪着眼,瞪着月夕和赵括。“月儿,我……”赵括道。“你必须去救那个人么?”月夕道。“是。”“你救了不了他怎么办?你若救了他,便要立刻回邯郸去么?”她一句也不求他留下,可每一句都怕他离去。赵括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喉咙也仿佛被一样什么东西塞住。他回答不出来,他眼里都是不舍,却还是转过了身要走。“卫尉的人还在搜宫。你这样出去,还不如让桑婆婆将你带走。”王恪伸手拦住了他,翻了翻白眼,“我先出去瞧一瞧动静。省得你被抓了,又给月儿惹一堆麻烦事。”他不容赵括置喙,立刻出门,顺手又带上了门,只留了两人在房内。赵括到了窗口,望见外面天色一片漆黑,宫外几处火把映天,果真如王恪所言,四处都在搜宫。一动不如一静,王恪行事自然比他方便。他哂笑一声,回身将月夕柔软温暖的身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又抚着她的左手心:“疼不疼?”月夕微笑着摇了摇头,将头倚在他的肩上:“阿雪呢?”“在邯郸。事出突然,又怕它太过引人注目,没带它便赶来了。”赵括道,他磨蹭着月夕的秀发,“你身上的蘼芜香味,好似淡了许多?”“是么?许是我不再服蘼心丸的缘故,”月夕淡淡地笑着,伸着胳膊搂住了他,终于低声道,“老狐狸,再……陪一陪我罢。”赵括望着她,叹了口气。他抱起了她,坐在席榻上,她偎着他,他握着她。两个人的手,一个那么柔软,一个那么坚硬,一个那么冷,一个那么热,可握在了一起,就似变成一个人的一样。两人便就这样静静的相偎着,安静的,他们什么都再不想说了。她没有问过半句他与玥公主的事情,他也不问半句为何她会住在这宣华宫里。在一起的宁静时光这样难得,能相处多一刻便多一刻。许多事情,若知晓得多了,只怕又会叫两人多烦恼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