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一扬,青丝带在空中转了一个圈,束到了她的腰上。月夕淡淡一笑,径自坐了下来,垂下双目盯着眼前的空酒樽,丝毫也没将这位万人之上的赵国之主放在心上。她面上又露出了笑容,可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笑意。她方才的一字一句,仍都似冰坚一般,冷冷地逼住了赵丹。赵丹身为赵王,一生之中,除了平原君,便只从月夕这里听过两次这样冷硬的语气,且一次比一次恶劣。上一次在红泥小栈,她不晓得他赵王身份,那也就罢了,可眼下她明晓得自己是赵王,可仍是这样不客气地对他说话。他对月夕实在是捉摸不透,只是呆呆地楞在那里,一时之间,竟然无法说出话来。卉姬见气氛微妙尴尬,忙又拜伏道:“妹妹无礼,还请赵王务要见怪。”月夕伸手又要扯她起来,她反而拉住了月夕的袖子,摇了摇头。赵丹一听到“妹妹”两字,略微松驰了脸色,问道:“你是霜晨的姐姐?”卉姬听到他一直称呼月夕为霜晨,心中晓得其中必有玄机,因此绝口不提月夕的真姓名,只以妹妹相称。此刻听到赵丹这样问她,她不晓得月夕的主意,又有些迟疑。月夕却笑道:“不错,卉姬是我结拜姐姐,我是她的妹妹。谁若欺负我的姐姐,我定然百倍奉还。我虽然是个小女子,可不会似有些人一般,平日里装好人,说什么护得一个是一个,可遇到事情,却缩在一旁,不敢为人出头。”她眼睛没有瞧赵括。可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对赵括指桑骂槐。赵丹虽听的糊涂,却因她这话寻到了一个台阶。笑道:“妹妹爱惜姐姐,是情理之中。卉姬。我不晓得你是霜晨的姐姐,方才说话无礼,你可莫要计较。”他破天荒这样对人低声下气说话,已是太过难得。卉姬哪敢受礼,忙道:“卉姬不敢。”赵丹坐到了月夕的身边,低声道:“我已经赔过不是,你莫要生气了”。月夕斜觑着他,眼中慢慢露出笑意。可仍是冷声道:“这快风楼,几年来总有恶人骚扰不断,我姐姐谋生艰难,我听了便生气。你若要赔不是,便帮她设法赶走这些恶人。”“这事容易,”赵丹忙道,“我叫我二弟去办。叫他将那些恶人统统赶走。”“这个便是你二弟么?”月夕见赵玥仍捉着赵括的手。一点小伤,两人竟拉拉扯扯了这么久,实在是叫人心烦。她指着赵括,冷声道:“你不是说他风流成性么。哪会有空去理会这些闲事。”“你叫我做,我便帮你去做,”赵丹笑道。“我叫他做,他自然不得不做。”“赵王有令,在下定会查明这些恶人的来龙去脉,还快风楼一个清净。”赵括两年未曾来过快风楼,又因督粮在邯郸与长平之间奔波,此刻听到了这消息,顿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疏忽了卉姬,心中歉意顿生,朗声回应。赵玥闻言。面色微微一变,终于放开了他的手。退到了他的身旁。月夕却吃吃的笑了起来:“我不过随便说上一句,你们都要这么认真么?”赵丹见月夕笑了。不再责怪他,大喜过望,又柔声问道:“霜晨,你是来寻我的么?”“我……我来看望我姐姐卉姬,”月夕莞尔道,“那日我答应了你不会不辞而别,可我遇上了事情,所以……我便想顺道来寻你,向你赔罪。”她柔声细语地与赵丹说话,睬都不睬站在一旁的赵括与赵玥。赵括静默着,赵玥也只微笑着依着赵括。卉姬走过赵括身边,微微将他的衣袖一扯,笑道:“将军,玥公主,你们也坐。”赵括微微一哂,请赵玥入了席,分别与赵丹和月夕对向而坐。卉姬取了酒樽,为众人都满上了酒,自己则跪坐到了月夕身旁。赵丹听到月夕要向自己赔罪,心中反而歉意自生,呐呐道:“霜晨,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我的身份的,我……”“你跑去秦国做什么?”月夕道。她见赵丹神色为难,迟迟不语,“扑哧”一声笑道:“莫非你想像你爷爷赵武灵王赵雍一般,假扮使者偷窥秦政么?”“你也晓得我王爷爷的事情么?”赵丹眼睛一亮,顿时兴奋起来。“我自然晓得。我的祖奶奶,曾亲自同我说过赵雍入秦的事情。她说赵雍可真是个英雄,假扮使者敢上秦王大殿,又能全身而退。难怪赵国在他的手里,国力日盛。”月夕嘴角噙笑,有意无意地瞥了赵括一眼。当初赵武灵王赵雍曾和赵丹一样,私入秦国,以了解宣太后执政下秦国的朝局。而这楼上五人,也只有赵括晓得,正是月夕口中的祖奶奶,当时在殿上瞧出了赵王灵王的异常之处。只是待她派了人去追时,赵武灵王早已逃出了函谷关。赵丹听到月夕称赞自己的祖父,登时眉飞色舞,面上一派喜色,举起酒樽与众人一起饮了半杯,丝毫也没注意到,月夕一直是直呼赵武灵王的名讳。可突然间,他脸色又阴郁了下来。赵武灵王自然是盖世英雄,可他这个孙子却并不怎么威风。他虽坐在这个赵王的位置上,却无一处舒服,无一处能随心所欲,更无一刻可施展自己的才华。他屡次想要做一件惊人的事,让大家都知道他赵丹是个强爹胜祖的人,让什么平原君什么蔺相如都对他刮目相看。可要自他继位,朝中先是蔺相如,如今又是平原君,处处对他掣肘,对他的决策更是横加指责,他又哪有机会做出惊人的事情呢?他竟然想到了效仿祖父,潜入秦王宫,一旦功成便可也留下一段佳话。可不料结果,却仍是落了一个龙游浅水,还是赵括赶来,将他带回了邯郸。他越想越是气恼,面色越来越阴沉,又听月夕道:“赵雍一生虽然建立了盖世功业,可祖奶奶说,最佩服他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什么?”赵丹一怔。“祖奶奶说,这天下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可赵雍对他的赵惠后却是一心一意,身为赵王,在吴娃死后便不再娶,这样至情至性的男人到哪里去找?”月夕婉声道。赵武灵王英雄一世,可却因为宠爱赵惠后吴娃,爱屋及乌,而执意废太子赵章而立吴娃之子赵何为王,以至于后来沙丘宫变。一代枭雄,生生被困在沙丘宫中四十多日以致饿死,实为天下笑谈。宣太后同月夕说起此事时,唏嘘嘲笑皆尽都有之,可并没有半分赞扬之意。可月夕说着说着,想到赵武灵王十五岁继承王位,先在赵国实施胡服骑射,而后又金戈铁马,收服楼烦,灭中山国,修筑赵长城,实乃不世之业。只是这些盖世功业,在他心中,可能比得上他心爱的吴娃一笑?“……这渭水河边,茅舍青青杨柳依依,这一派风光如画,实在是人间至境。可在在下的心中,便是连她的三分颜色都不如。”这是谁曾说过的话,怎么若安在赵武灵王身上,竟也是这样合情合理。吴娃二十多岁便病故了。她离去的那一刻,赵武灵王的心中在想什么呢?他可是不愿意寂寞地活着?他可是在想陪她一起走?可是他身为一国之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他不得不孤孤单单地活下去。或许那刻骨的思念叫他混乱了思维,以致做了许多可笑的事情。被世人嘲笑他色令智昏,以致困死沙丘。可世上除了一样经历过死别的人,还有谁会明白过他那颗思念吴娃的心呢?没有了吴娃,人生便没了乐趣,还要宏图霸业做什么呢?寂寞叫人不堪,不如早些去见自己心爱的姑娘。便如师父一般,茫茫红尘那么多美好事物,可他却只愿躲在云蒙山上孤独终老。他与祖奶奶分离,定然也是寂寞已久,直到他晓得了还有一个去处可以见祖奶奶,他便立刻迫不及待地去了。而赵括呢?他以为她死了,他在驻马桥上伤心落泪,他躺在席榻上,牙关紧锁灌不进药去……月夕突地心里一颤,似明白了什么,霎时抬起头来,瞧见赵括也正凝视着她。身非一体,却心同一念。他仍如从前一般晓尽了她的心思,明白了她心中所想。可他为何一丝也不去遮掩自己的目光?她当然晓得,一个人若见到了自己心念中时常想念的人,又怎能压抑得住自己的情感呢?此刻若无他人,她早已扑到了他的怀里,让他再紧紧地抱一抱她。可赵丹在一旁,他的夫人仍陪在身侧,他却这样肆无忌惮地望着她,不遮不掩,不躲不避。他便不怕被赵丹瞧出真相?不怕他夫人生疑么?月夕来邯郸,本不必来见他,本也不该来见他,可她终是忍不住想见他一面。可此刻,她忽然又觉得,幸而自己任性来见他一面,叫她没错过他这样深情的目光。她思潮起伏,忽觉一旁有一束目光在她的面上扫过。她回眼一瞥,赵丹正在出神,不知是为祖父还是为自己扼腕叹惜。是赵玥的眼睛,有意无意间,在打量着月夕,还不停地在月夕与卉姬的脸上转来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