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我,嬴氏异人,”小秦见月夕终于记起了他,面上顿显安慰之色,又自嘲笑道,“这么多年,大哥二哥一直以国号叫我小秦。我都差点忘了自己原本是叫嬴异人。”当世七国相争,常以王孙公子互质。嬴异人乃当今秦王之孙,秦公子安国君之子。他虽是秦王之孙,却从不受秦王与安国君重视,因此被派往赵国做了人质,几乎被忘在了赵国。他来邯郸时尚幼,因此赵人也不曾防他,赵丹少时与赵括便常出宫飞鹰走狗,几次见到嬴异人,性情相投,便互以兄弟相称。月夕终于想起了他,可她虽记得嬴异人,与他却无什么交情,眼下见他住着这样简朴的质子府,又要赵括派赵鄢维护,想必这质子的生活极其艰苦,月夕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她心中微叹,转而问卉姬:“卉姬,你怎么在异人哥哥这里?”“小秦生了病,我来看他。”卉姬目中只是望着赵括,此刻才收回目光,淡淡答道。赵括与月夕一看,嬴异人果然面有蜡黄之色,精神萎顿。赵括忙道:“小秦,你怎么了?”“没什么……有些无聊的人,暗中来质子府挑衅骂人。”嬴异人笑道,“卉姬能常来看我,我病也好了大半了。”他虽潦倒,倒还有几分豁达之气,双目望着卉姬,眼里都是感激与柔情。这几年秦赵交战,有些好事之人。以为自己能辱骂一下秦国质子,才叫出了一口恶气。赵括虽叫赵鄢护着,可明枪亦躲。暗箭难防,总挡不住有人故意生事,暗中投些蛇虫秽物到质子府,恐吓质子。按说赵丹身为赵王,若有心真将小秦当成兄弟,又怎么会叫他过得如此落魄?说到底,这赵丹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带着这秦国质子玩一玩罢了。月夕心中愈发厌恶赵丹,轻轻地哼了一声。卉姬的目光又转回到了赵括身上,声音中还有些焦急:“你们……怎么烧伤了?这里可没有烧伤药。这可如何是好?”赵括看了一眼月夕的右臂,衣服虽烧得有些破了,却只是一些轻微的灼伤。倒是他自己,一直将月夕护在怀里。左臂衣衫已经全都已烧焦。那左臂上都被烧出了几个大水泡。他抚着月夕的右肩,低声道:“疼不疼?”月夕笑着摇了摇头。卉姬着急道:“我们快风楼倒有些常备的烧伤烫伤药,不如我们即刻回快风楼,再设法疗伤?”月夕与赵括对视了一眼,一起笑着摇了摇头。卉姬见两人不肯,猜到两人必有非常之事,又道:“那我回去取药?这伤口万一红肿流脓了可不好。”两人仍是迟疑,嬴异人道:“不如让赵鄢去?他常常来往质子府与快风楼。便是去一趟也不引人注意。而且他行事总比你一个姑娘家便捷。”卉姬一听,连忙点头。不待赵括分说,便将嬴异人推了过去。嬴异人到了院门口,轻声说了几句,那院门推开了一条缝,赵鄢探身进来,待见到了屋旁站着的赵括与月夕,立刻对着赵括点了点头。卉姬又忙道:“将军,月儿,快到里面来。”她推门点灯取水请两人入座,十分熟稔,竟似是这质子府的常客。赵括扶月夕坐在了席榻上,自己陪坐在她身边,才道:“卉姬,多谢你常来探望小秦。”卉姬望着屋外嬴异人的身影,嘴角噙着一丝讥笑:“这两年来,快风楼亦同这质子府一样,常常有人捣乱,我心中忧恐难安,小秦便常来陪着我。他日子不好过,我也一样来探他。我们两人,只是同病相怜,礼尚往来罢了。”“卉姬,实在对不住。这两年我……实在是太过疏忽了,”赵括心中歉疚,黯声道,“若不是那几日月儿提及,我竟丝毫也不晓得快风楼,遇上了麻烦。”“将军多礼了,”卉姬欠身笑道,“将军对卉姬,就如同亲人一样。你我是一家人,便要互相体谅照顾,何来言罪呢?”她端端有礼,三言两语间,竟将从前对赵括的情意撇得干干净净。赵括不晓得她是对小秦生了情,还是对自己终于死了心。可无论哪一样都好,如今他却再无心力,去怜惜月夕以外的任何一人。他心中微喟,见嬴异人自外面进来,对两人道:“二哥,月儿,你们怎么搞成了这样?”“我……”月夕靠身在赵括身上,轻笑道,“我掉进了一个火坑里,亏得他救了我。”赵括闻言低下头,却见她眼含温柔,望着自己,仿佛说的是一件叫她欢喜无限的事情。他不禁笑了笑,伸手擦了擦月夕脸上的灰烬。两人间经历了方才的劫难,此刻柔情涌动,竟都有些旁若无人。卉姬只觉得眼角发酸,扭过了头,嬴异人忙打岔道:“那真是大难不死,掉进了火坑里,居然只受了点轻伤。”这话却提醒了月夕,她问赵括道:“方才在火牢里,你说什么传说是真的?”赵括微微一笑,伸手将月夕腰上的青香囊拽了下来,摊在她面前,微笑道:“这香囊送给你这么久,你就从来未曾打开看过一眼么?”“打开做什么?一见到它,便想到了你那般讨人厌,更不愿理睬它了。”月夕娇嗔道。赵括却明白她是说怕睹物思人,两人又想到方才在火牢里生死以之,又不禁对视一笑。卉姬却苦笑着低下了头。若真是死了心,又何必不愿看,不敢看,又何必讥笑自己,又何必苦笑不迭呢?赵括解开缚紧香囊的丝条,伸出两根手指,在里面一摸,取出了一块层层叠好的帛布。他再缓缓将帛布一层一层掀开,直至最后一层打开,里面竟然藏了一颗拇指大小的珠子,发出柔和的莹光,照上了月夕的俏脸。月夕又惊又奇,赵括将手一转,以帛布对着月夕。珠光辉映,照见那帛布上写着两行字:“随侯之珠,留贻长媳;夫妻恩爱,瓜迭绵长”,下面的落款,却是“马服赵奢”。“这随侯珠……”月夕惊呼道,“不是被收在衡权宫里么?为何会在此……”“当初阏与之战之后,我爹官封马服,深受惠文王信任。一次在宫中议完事,恰好内侍请惠文王捡视宫中宝物。惠文王带上我爹同行,见到这随侯珠,便笑道:这随侯珠,传说可避水火邪灵,可从来无人敢真将它置于水火之中。”赵括缓声道。“他信手便将随侯珠赐给了我爹,说若真是神物,便应该随将军在沙场纵横,得展所长。他又从他自己身上,随意摘了一颗珠子扔了进去,说异宝藏于深宫,无用武之地,便与普通的朽木腐石又有何异?只怕一万年也无人晓得它是真是假。果然那些宫中内侍,日日清点,可竟无一人察觉这珠子被惠文王掉了包。”“我爹得了这珠子,却远不如惠文王豁达,叫我娘亲手缝制了香囊,又将随侯珠置于囊内。他未能免俗,只想以这珠子,做为家传之物,世世代代叫我赵氏长媳传递下去。”“赵氏长媳?那岂不是本该是玥公主的?”月夕愣道,“你为何将它送给了我?”赵括望着她,微微一笑,却不回答。月夕想起他对自己的一番情意,只觉得自己这话问得甚是愚蠢,可又觉得有些不敢置信,她轻声道:“可那时在霍太山……你明晓得我要离你而去,你还……”“我说过,但有你在,决不会另娶她人。”赵括笑望着月夕,柔声道,“你在不在我身边,你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是你的事情;可我要不要你做我的妻子,却是我的事情。”“这香囊如此要紧,又是你娘亲手绣的。难怪当初我遮住了脸面,她还是能认出了我,”月夕又惊又喜,又是羞赧,“她还说什么此生都见不到你娶玥公主了……我还当你同她曾说了什么,原来她一瞧见我带着这香囊,便什么都明白了。”她凝望着赵括手里的随侯珠和帛布,无尽的欢喜都涌上了心头。再想到自己一再入赵王宫,只当它远在天边,却不晓得这宝贝便近在眼前,面上顿时又有了些悔叹之色。这随侯珠是赵括给了自己的,她自然是理所当然,可以带回秦国去救爷爷。她一念至此,对别的任何事情都已不再关心,只是喃喃道:“既然它真的能避水火,那便真的能治病救人了……”她探手便要去拿这随侯珠,可突然间,窗外电光一闪,雷声跟着击下,顿时将她震得呆了一呆,那手僵在了半空。可这电光火石之间,赵括瞧见了月夕的脸色,听到她的喃喃自语,立刻无数的莫名的人与事在赵括脑海中闪出,千头万绪都化成了两个字:不对。他不及深思,手一握,将随侯珠紧紧抓在了手中,闪身离开了月夕,再将随侯珠放入了锦囊,沉声道:“月儿,你方才说什么?”月夕身子微微一颤,不知该不该答他。赵括紧盯着她,问道:“你怎对这随侯珠知晓如此之深,晓得它可以避邪救人,又晓得它本该在衡权宫中?”一阵风从窗外涌入,月夕突然间觉得冷得有些刺骨。她垂下了头,沉默不语,更不敢接触赵括的眼睛。赵括直直地望着月夕,半晌才道:“我在渭水河边遇见的那名老者,精通兵略,是你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