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秋来,在这长平的山谷之中,早晚已经有些冷得渗人了。又是两日过去,落日的余辉,将天边映影得绚丽多彩。可这样美丽的晚霞,映照在被围困的赵军脸上,却显得有些沉重。无人晓得,这二十万人,谁能见到明日的朝霞,谁又不能?自他们被秦军围住,便与赵国腹地隔绝,再没有了后继粮草。几次回撤,都被秦军强压了回去。赵军主力一缩再缩,终被秦军压缩在了将军岭与韩王山所夹挟的一片低凹的山谷。而故关一带,赵军二十万后军和辎重,亦同样被秦军团团围住。他们终于知道自己面对的,是秦国的武安君白起。白起的兵法,攻时摧枯拉朽,守时固若金汤,名震天下偏能身在暗处,强而偏能示弱,欲胜偏先败,欲攻偏守。他为赵军布置的这道天罗地网,有山、有水、有关隘、有秦赵各自修筑的防线,有着己方与对方的一切天时地利人和。白起稳如泰山,只围不攻,决心以最小的损失全歼赵军。这样险恶的局面在前,赵军只能择有水源处,全军修筑营垒工事,坚守待援。一条清澈的溪水潺潺穿过山谷,溪水旁是一座暗林,暗林旁则刚刚搭起了赵军上将军的营帐。远远地,有一声哨响清彻山谷,营帐旁边的一匹四蹄雪白的乌骓马,立刻长嘶回应。它仰起头。甩了甩尾巴,腾身而跃,便朝哨声处疾驰而去。外面的侍卫拦阻不及。连忙跑进了营帐,对着帐中之人禀报:“上将军,乌云踏雪不知道怎么回事,跑了出去。”那端坐在几案前的人,面容清俊,一身甲胄。他默然地挥了挥手:“知道了,出去罢。”旁边还坐着一人。也是甲胄在身,满面愁容。他嘟囔道:“奇怪了,上将军的乌云踏雪。与上将军向来形影不离,怎么就跑走了?莫非见咱们被困,连一匹马都要背主逃……”他脱口而出,顿时晓得自己说错了话。懊恼道:“唉……冯亭说错了话。还请上将军见谅。”“这点小事,冯将军何必在意。赵括犯下大错,害得赵军将士沦至如此田地,冯将军都未曾见怪过在下。”赵括淡笑回道。“事已至此,怪不怪的又有什么用?不过就是众人同仇敌忾,齐心协力脱困而已。”冯亭摆手道,“可我心中,有一事难解。盘旋了数日,想要请教上将军。”他上前两步。凑到几案前,正要说话,突然听到外面士兵一阵喧嚣,还有人不住喝道:“你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赵括身子顿时一僵,盯着空无一物的几案,双手微颤,竟怎么也握不起来拳来。冯亭道:“上将军,我出去瞧瞧。”他掀开帘子,出了营帐,只见乌云踏雪又从前方小径处缓步而来。它的身上,却骑着一名一身黑甲的秦将。四周的赵军,个个都凝神屏气,手中各持弓箭长矛,对着那秦将,不住地喝问。赵军弯弓搭箭,长矛亦是锋利,一个间着一个,一眼望去,不计其数。他们虽被秦军围困,可眼下这一名秦将孤身入谷,却是羊入虎口,只要有人一声令下,这秦将身上立时千矛丛集,万矢齐至,他纵有通天本领也逃不过去。可他却仍只是勒着乌云踏雪的马缰,挺直了身子,在这千军万马中控辔徐行。“你究竟是何人?”冯亭推开众人,疾步上前,指着秦将问道。“冯郡守,”秦将见到他,便高声唤道,可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不对不对,应该叫你华阳君才对。华阳君,可安好啊?”他微微一笑,犹如山花齐放,晚霞遍天。冯亭这才察觉这名秦将身材娇小,面容娇艳,声音更是娇嫩,分明是一名女子。他连忙对着周围士兵按了按手,示意众人放下武器。他上前两步,仔细端详着秦将,半晌才如梦初醒,道:“你是……你是月夕姑娘。”“是我,上党一别,冯将军别来无恙?”月夕微笑道。“咳……我有什么恙不恙的,不过是……”冯亭话音未落,旁边有些**起来。有几人从人群中蹿了出来,高声叫道:“我认得他,他是秦将白子服。”“我也认得他,”旁边又有几人站了出来,大叫道,“就是这个白子服带人杀断了中军,断了我们粮道。若不是他,我们怎么会被困在此处?”“对,白子服”,“原来他就是白子服”,众人被困在此,无援无粮,此刻赵军心中,白子服这三个字,便如人屠白起一般,都叫人憎恨无比。整个山坪大乱起来,后面的人呼喝着要冲上前去,要瞧瞧这叫白子服的是什么样的人;前面有些人见到她女子的容貌,心中惊疑不定,反而没了声音,只等着看冯亭与她如何交涉。更有一些当初在小东仓河,吃过飞鹰锐士苦头的赵军,鼓噪起来,呼啦啦地拥上了一大片,围住了月夕。冯亭记得当初信陵君曾提及月夕是他的侄女,忙扬手道:“诸位少安毋躁,其中只怕有误会。”月夕却嫣然一笑,对着众人扬声道:“不错,我正是白子服。”她俯下身,对着冯亭娇声道:“冯将军,借你的佩剑一用。”冯亭一愣,还未反应过来,月夕突地伸手,将他身上的佩剑一拔。众人以为她要动手刺杀冯亭,纷纷冲上前来。可却见月夕手一转,“嗤嗤”几声,反手以剑在自己的身上划过。只听“哗啦啦”一声,她身上的盔甲,顿时四分五散,掉到了地上。露出了白裙青带,随着谷中的山风,哗的一声飘扬了起来,更露出了她洁白细嫩的小腿。她将佩剑倒递还给了冯亭,自己伸手取下了头盔,丢到了地上,满头长发顿时散落了下来,垂到了腰间。她笑着自怀中摸出霜墨,束好了头发,可仍有几缕散发,跟着山风轻轻飘拂在她的脸上。夕阳落下,她背着日光,头发上、脸上、手上、衣上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霞光。赵军士兵无数双眼光凝望着月夕。这周围不下几千人,箭拔弩张,本来要一拥而上杀了月夕。此刻眼睁睁地见她除下戎装,露出了一副妩媚娇弱的姑娘模样,再见到她的丽色容光,巧笑倩兮,于这千军万马中言笑自若,不禁都面面相觑。突然之间,人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实在无法将眼前这名娇艳的女子,与沙场上杀人无数的白子服联系起来。不少人悄悄收回了剑矛,只是不肯离开。冯亭浑身冷汗淋漓,双手微微发抖。可月夕却神色坦然,倒像是全然不知,自己眼下面对的凶险。“诸位将军,”月夕朗声道,“我便是罪大恶极的白子服。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若要我以命偿命,我绝不推诿。唯请诸位……”她目光一转,面上涌起了黯然之色,声音顿时也轻了许多,软声道:“我唯请诸位,缓我一日时光,我要……我想……见一见你们的上将军。”“冯将军……”她看着冯亭,低声道,“我想见他。”“他?他?哦哦,赵括,上将军,上将军……”冯亭稀里糊涂,转身望着后面的营帐,却见到赵括早已自大帐内出来,静静地站在帐前,望着眼前的一切。自他听到那一声哨声,他便晓得是她。只是他没料到她这样任性,竟将性命当作了儿戏,自明身份,径入赵军之中。此刻再亲眼见到她坐在乌云踏雪之上,白色的裙子在山风中猎猎作响,脸带微笑,夕阳如血,斜映双颊,艳丽不可方物,心里也不知是疼是喜,是什么滋味?他的眼睛微眯着,叫人一点也看不出情绪,冷冷道:“白将军,你来此有何贵干?”月夕循着冯亭的目光,亦是瞧见了赵括。她方才一心来见他,于千万人中,谈笑风生,可此刻见了他,却又突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了。她咬了咬唇,低下了头去,半晌才轻声道:“上将军,月儿见过上将军。”余光从她眼角瞥去,满山遍野都是穿着青色胡服赵军。可她的眼里,却只觉得身穿着赵国上将军甲胄的赵括,才是唯一英姿飒爽的特立之人。其实,他正儿八经的时候,确有几分上将军的威严样子。那赵军的胡服,也唯有穿在他身上才好看。她羞涩地一笑,抬起头望着赵括,什么都不想,只微笑道:“上将军,我来……是想来问你一句话。”赵括本还是神定气闲,泰然自若,可待到两人目光相接,竟不由自主转过了头去。他轻轻一咳,沉声道:“白将军有话请讲。”“可我的话……要同你私下里说。”“两军对垒,你我之间只有公事,并无私情,白将军便在此处说了罢。”月夕又咬起了唇,望了一眼四周的赵军,有人面色忿恨,有人面含诧异,可一个一个,全都支起了耳朵在听。她同赵括要说的悄悄话,他们偏偏都想来听么?说便说,她本也不怕别人晓得。月夕笑了笑,扬声说道:“我是来问你,你说的话可还算话么?”(。。)ps:这两天努力多更一点,过几天圣诞假期,就没时间写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