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括眉毛一扬,一时没明白月夕问得是什么?月夕见他不明,面上嫣红,半晌才又腻声道:“那日在火牢中,你说……你说……我们若脱身出去,你便立刻娶我为妻。你那时说的话,如今可还算数么?”她满脸飞红,一副娇弱之态,长发飘拂,衣挟飞舞,淡淡的落日之光拂照在她白衣之上。她再也不是什么将军,她只是那样一名美丽无伦的女子,含着无限的娇羞,无限的温柔,一心等着心上人的答话。谁还能想到几日之前,正是这一名女子带人将赵军逼入了山谷绝境之中?赵军固然人人都恨足了白子服,可突然又都对这自称月儿的姑娘心生怜惜;更都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们在家中翘首而盼的妻子与情人。这样又恨又怜的心思,叫许多人都有些窘迫,不知该以什么态度对待月夕。可仍有些人,眼含恨意,紧紧地盯着月夕不放。赵括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淡淡道:“当初不过一句笑谈,在下都已经忘了。白将军若只为这一句话而来,便请回罢。”他若讥她骂她,她或许都觉得好面对些。可他这样淡淡说来,好似两人至始至终,都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月夕心中万分委屈,眼睛微微一眨,一颗晶莹的泪珠便滚出了眼眶,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她白色的裙子上,氲了开来。赵括心头一颤。一股热流涌上了眼眶,几乎想上前一把抱住她。可他转眼一看,两旁挤满了赵军将士。这些人一个个神情彪悍。气概轩昂,这大好的赵国男儿们,不知还能不能回去邯郸见他们的妻儿。他顿时按住了心中的激动,闭起眼睛,转过了头。他实在不忍,也不敢再去看她,索性转过身。大步回了营帐。月夕的眼泪更是忍不住,沿着脸颊便不住地掉下来。冯亭手足无措,忙劝慰道:“不如。姑娘也进帐再说。”好在还有一个冯亭,还能居中调和。月夕腆笑着抹去了泪水,冯亭看她宛若幼童,须臾间又哭又笑。讪笑着上前为她掀开了帘子。月夕跳下马。拍了拍乌云踏雪。乌云踏雪缓缓踱到了一旁低头吃草,她与冯亭进了营帐。赵括背着身子,正负手站在几案前。“老狐狸,我……”“白将军,你多说无益。还请回罢。”赵括打断了她。“我回去哪里?”月夕抽泣道,“我同爷爷吵了一架,便跑出来了。他不要我了,你若再不肯娶我。我再也没有其他地方好去了。”她话里究竟几分真几分假,赵括实在搞不清楚。可她这样泣泪涟涟的说着。若不晓得,旁人大概都会以为,她说的只是隔壁家教书先生的孙女,要同种庄稼的小伙私奔的事情。冯亭忍俊不禁,“嗤”地笑出了声来。赵括嘴角都已经扬了起来,可又缓缓落下。他转回身道:“白将军的厚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已有妻室,此生亦无他娶之念。白将军还是请回罢。”“我不信,你骗我。”月夕叫道,“你从前说,但有我在,便不会另娶她人的。”“此一时彼一时也,”赵括冷然道,“在下当初也不晓得白将军的祖父,如此大名鼎鼎。”“我不信。”月夕仍叫道。这三个字,月夕每说一个字,便前进一步,就这样直直走到了赵括面前。她再往前走,赵括却往后退开了三尺。他的脸色像铁一样青,冷笑道:“冯将军亦在此,白将军不如问问他,瞧瞧我是不是骗了你?”冯亭本觉自己在此处甚是尴尬,正想寻个借口离去。听到赵括这样说,忙敷衍道:“在下只是知道,上将军与平原君玥公主订有婚约,这个……大约……在下也不晓得成婚了没有。”他实在是不识趣,竟然也不帮赵括圆谎。月夕侧过头去看赵括微窘的面色,忍不住便笑了起来。可赵括却立刻又冷笑道:“婚约既在,在下一诺千金,又岂会反悔?莫说你我秦赵有别,只说玥公主贤惠良善,品貌端庄,我马服君府上上下下都是交口称赞。白将军,你从前便欺辱我娘,讥讽菱儿,如此行事作风,怎可为人妻子?如今我领兵在外,玥公主在邯郸日夜翘首以盼,在下除非是鬼迷心窍,否则怎会舍她而另娶她人?”他一向知道她的软肋,几句话便将她说得,只觉得自己半分用处也没有。是了是了,就算她心中一千个一万个不服气,可她自己也晓得,美貌她不及赵玥,贤良温顺更不及赵玥,赵老夫人和赵菱也都不喜欢她。但凡世上女子最为人看重的那些品德,她是一点也比不上赵玥。她心中刀扎般地气苦,忽地一跺脚,转身便冲出了营帐。“姑娘,月夕姑娘……”冯亭叫嚷着跟着出去。赵括立刻抽眼瞥了一眼外面。暮色降临,四野俱黑,才这样纠缠了几句,便已是入夜了。外面虽有不少对她恨之入骨的赵军。以她的功夫和聪明,再有冯亭瞧在信陵君的面子上,要保她平安离开此处,大约不是难事。可她若发起脾气来,再做出一些任性出格的事情来,闹得不可收拾,又该怎么办?赵括忽然全身焦躁了起来,在营帐里来回地踱着步,突地心里一慌,也出了帐去。外面月冷山清,乌云踏雪仍在吃草,还有不少修筑工事的赵军,可哪里还有月夕的白色身影?他几句话点中她的心结,第一次骂得她那样狠,她终究是受不住,离他而去了。便连她的阿雪都不愿带走了。这样九死一生的危险境地。她却就这样笑盈盈地来了。他有时实在是拿她无可奈何,只能对她拉下脸来,要叫她识趣离去。莫要陪着他送死。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她置之于不顾的。赵括抬头仰视天上,残月躲在乌云之后,月色黯淡,山林凄迷,前面暗林黑影憧憧,像是正在向赵括诉说他的前途。亦是重重艰难。他默然良久,朝着暗林缓缓行去。冯亭正从暗林里带了几个人出来,见到赵括。挥手示意那几人离去,迎上前来:“上将军,借一步说话。”“好。”他只当冯亭要告诉他月夕的去向。冯亭将他往林子里一拉,压低了声音道:“上将军。这林子里的人已被在下驱逐干净。此刻你我的话,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想问上将军一句话。”“冯将军请说。”“那夜赵鄢带了几人到了上将军帐中,上将军与之深谈了一夜,那几人是什么紧要之人?”“不是什么紧要的人,”赵括心神一凛,淡笑道,“只是我娘叫人同我说一说家中近况。”“上将军说笑了。”冯亭道,“我记得上将军初到长平。无论赵王几番下令,仍是以廉老将军之法,坚壁以待。可自那几人到了之后,上将军便悉更约束,易置军吏,号令全军出击,这又是怎么回事?”“冯将军多心了。”赵括叹气道,“当初家母在邯郸与众人便说过,在下言过其实。所谓知子莫若母,在下对用兵,本就是一知半解,才会将众人拖入险境。赵括之罪,实在是百死莫赎。”“上将军何必这样说。这几年上将军为长平督粮,与在下来往颇多,在下深晓得上将军的本事,故而今日才有此问。那几个人……”“冯将军,他们只是我府上家将。”赵括微微一叹。冯亭见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答他,晓得他口风甚严,只好转口道:“林子里……”“我想一人在林子里呆一呆,想些事情。”赵括打断了他。冯亭讪讪点了点头,拱手而去。一阵风吹过,吹开了乌云,霎时间明月当空,清辉遍地。赵括一人负手站在林间,凝视着林间突然明亮起来的月色,心里竟不知在想些什么。其实他此刻心绪纷乱如麻,根本也不知该从何想起。他自小到大,人人都夸赞他聪颖过人。无论是功夫、兵法,他学起来都比旁人容易些,便连那样聪明的月夕,都会调笑他是只老狐狸。可此刻间,他只觉得,若是他能少一些聪明,对眼下的境况少了解一些,这样他心中的恐惧便会少一些。聪明人比庸常人痛苦,因为他能够以智慧预见到自己的将来。他本就晓得,长平会是他一去不回头的地方。他出生名将之家,是马服君赵奢的儿子;他虽然没有没什么功名利禄之心,但他有着天生的燕赵慷慨之气。他是赵国人人推崇的马服子,赵国给予他的一切,叫他对这个上将军之位无可推却。国家有难,责无旁贷。当仁不让的,是家国的安危。自那日赵丹力排众议,拜了他为上将军的那一刻起,长平之势再是骑虎难下,为国为家,他也要迎难而上。可这几日之间,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都脱出了他的控制。他明晓得那夜大雨中月夕一去,白起便会病愈;他见到秦军摆开的阵势,便有几分担忧是圈套,更怀疑白起就在秦军帐中。可他除了劝说,全无它法,最后竟眼睁睁地看着这里的二十万赵国精锐陷入了秦军的包围圈中,瞧着一切滑入深渊。他不但无能为力,却要叫他为此承担一切。事到如今,他还能做什么呢?历史从来成王败寇。死,本不足惜,他也不在乎。若他死在长平,世人对他是怀着怎样的情绪?惋惜,同情,憎恨抑或是兼而有之?一切,冥冥中都有天定。他只需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便是了。可他仍是感到恐惧。他第一次感到恐惧,是那次他一掌击中了月夕。那一次,他怕的是此生再见不到月夕。而这一次截然不同,他觉得恐惧,是因为此刻陷在这山谷里的二十万大军。二十万赵国儿郎的性命,邯郸父老的安危,都交托在他的手里。他清楚秦王与白起,要得不是这上党十七郡,不是争这一口气,而是赵国千里的河山。眼下有如此大好良机,他们秦国君臣怎会生生错过?从此刻起,他但凡出一点点差错,都会叫赵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这样不堪的重负,他一人如何承担得起?他更怕此生再见不到月夕。若他撑不下去……月夕会怎么样?她会哭,会闹,还是会与他一起……既然他怕,为何他又要赶走月夕?若月夕此刻仍在,他可会没那么恐惧了?他突然后悔极了方才那样狠心地赶走了月夕,他的月儿……他多想再抱一抱她,亲一亲她。他不想只借这林间时明时暗的月色思念她;他想抱住那个软玉温香、会恼他咬他,笑一笑便叫他都醉了的月儿。此时此刻月夕若肯再回来见她,他绝不会忍心再那样无情地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