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姬搂住了乌云踏雪,泪珠簌簌而下,又哭又笑:“阿雪,你去哪里了?你终于回来邯郸了么?”她将脸贴在乌云踏雪的脖子上,低头却见不着它洁白如云的四蹄。赵姬一怔,才见到它的蹄上被人包上棉布了,以防它在雪地上滑倒,上面还用丝带绑着几个蝴蝶结,有些不伦不类;再一看,乌云踏雪皮毛鲜亮,神采奕奕。怎似有人一直在照看着乌云踏雪?还是位姑娘家?赵姬愈发惊奇,未及再想,乌云踏雪却低下头,将鼻子在她的背上推了推,要将她朝铺子里顶去。赵姬被它一顶,侧身撞到了门板上。才见到前边大亮,门板早已被卸下了一块,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福伯,站在门边看着她。赵姬扶着门站稳了身子,怔了半晌,才想起拭去泪水,轻声道:“福伯……”“进来进来,快进来。”福伯有些激动,一把将她拉进了铺子里面,寻了一个干净地方将她按坐了下来,还朝着一旁的帘子后面瞧了一眼。“怎么穿的这么少,冷不冷?”福伯见她穿的少,面色苍白,立刻给一旁的炉子里,加了点柴。“福伯,我不冷,您老可好么?”赵姬微笑道。“好,好,福伯都好,就是想你们……这手这么冰,”福伯怜惜地搓着她的手,想让她暖一些。他的手枯如干柴,搓着有些疼。可赵姬却甘之如饴。没有取走自己的手。福伯叹气道,:“怎么都不来看看福伯,要不是这次乌云踏雪在。福伯差点见不到你了。”“阿雪……是乌云踏雪来寻您的么?”赵姬问道。“哦、哦”,“呵呵……”福伯忙直打哈哈。赵姬见他面色怪异,以为他对自己心存芥蒂,她黯声道:“福伯,这几年我……”“知道,知道,福伯都知道。”福伯截过话道。“你虽然没来看福伯,可福伯晓得你的心都在。那些面粮什么的,都是你教人放在门口的。对罢?不然这三年来,福伯这摊子,怎么能撑的下去?”“您都晓得?”赵姬这才敢抬起头,仔细打量福伯。他两鬓斑白。额头亦添了不少皱纹。她蓦地一阵心酸,又垂下了头。“自然晓得,福伯也是从过军的,”福伯笑呵呵道,“我叫了一个吃白食的,躲在门口几日,见到有人偷偷地将面粮放在门口,他还跟着那人到了快风楼。后来福伯自己也悄悄去了趟快风楼。见到了你,便都明白了。怎么样。福伯这本事不错罢?那小子可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他哈哈地笑起来,却见到赵姬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他立刻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忙收住了笑声,讪讪地朝帘子后面瞧了一眼。赵姬勉强笑了笑:“福伯,赵老夫人和菱儿,明日会启程去雁门……”“福伯晓得……”“您又晓得?”“那小子说的,”福伯脱口而出,见见赵姬脸色又一变,忙顾左右而言他,吞吞吐吐道,“我说是……就是……我昨夜做了一个梦,对,梦见那小子同我说的,说要让他娘和菱儿去雁门。”怎么福伯的话同卉姬的话如出一辙?赵姬心头一动,却不动声色,继续道:“福伯,我想叫您跟老夫人他们一起去雁门。那边虽然苦寒,可是有李牧将军照应,比在这边要好多了。”“我不去,”福伯断然拒绝道,“我就呆在这里,我哪里都不去。”“福伯……”赵姬想要好好劝他。福伯却连让她开口的机会都不给,大声嚷起来,盖住了她的声音:“我不走,我在邯郸住惯了,死小子叫我走我都不愿走,何况是你。”“他在梦中也这样劝你么?”赵姬苦笑道。“是啊。”福伯大声应道。他瞧了瞧帘子,面上有些为难,“啧啧”了好几声,才压低了声音,“那小子还叫我劝你,劝你也别傻傻呆在邯郸了,遇上不错的人便……唉……”他胡乱舞了舞手,嚷道:“那小子那么中意你,这话福伯实在说不出口。”怕是叫她另觅新人罢,又是同卉姬一样的说辞。赵姬心中又抽痛了起来,强笑道:“福伯,你梦里见了他,他是什么样子,可老了一些么?”“老到没老,就是瞧着没以前精神……”福伯叹气道。忽听帘子后面哐当一声,赵姬想起身去看,福伯忙拦住了她,道:“没事没事,是福伯的……”他半天也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又见赵姬疑惑地望着他,突然脑子一乱,信口就道:“福伯送给你的刀币,你还留着么?”赵姬支起的身子,顿时萎顿在地,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捏了捏腰上的香囊。三枚刀币在里面,隔着帛布,只是不会叮当作响。同她一样,人还活在,心却死了。“福伯,当初你为何要给我这三枚刀币?”这话她存在心里五年,竟到了此刻才问出了口。“嘿嘿……是那小子从前……”福伯拍着月夕的手,笑道,“从前有一日他跑到我这里,一坐便是大半天,什么话都不说。福伯晓得他,面上从来都是欢欢喜喜的,可心中定然有事。被我三言两语问了出来,原来老将军在病中,为他和玥公主定了亲。他心里头不中意这门亲事,可又不能让老将军生气……”“福伯就劝他:那玥公主名声好,听说人又长的标致,娶便娶了,若再见到中意的,便纳做妾室好了。他就说……说什么……心里头若有了一个人,便没法子再对旁人好了。唉……福伯我临老了都是一个人,哪似那小子那样,自小便在脂粉堆里打滚,他说的话我也不晓得对不对。可福伯还是听得出来,他是喜欢了一个人,这才心里头憋闷。”“那是三……二……三……七八年前了,”福伯掰着指头掐算,“一眨眼都七八年了。那小子,今年也该三十有三了。”七八年前,原来那时的他,已经心有所属了。赵姬心中微微泛起了些苦涩之意,他竟从来也未告诉她,他心中曾有过另一名女子。是卉姬还是其他的什么人?若是从前,她便再也不肯理他了,可如今……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何苦还要计较这些呢?赵姬苦笑了起来,问道:“那姑娘……是谁?”福伯叹道:“福伯也问他,那姑娘是谁?他说,他只见到了那姑娘脚上有一个小小的紫色月牙印记,别的什么都没瞧见。你说这小子傻不傻,连人家脸都没瞧见,竟然就中意人家姑娘了……”赵姬霎时间便怔住了,突然一把捂住了嘴巴,眼中泪水纷涌而出,瞬间便滴湿了她脚下的席子。那一旁的帘子,轻轻地抖了抖,又恢复了平静。“你说他就是晓得人家叫什么也好啊。他就说他不管,他就叫她做月儿……”福伯一转头,瞧见赵姬泪流满面。他叹了口气,颤巍巍地伸出手,要替赵姬擦去眼泪:“别哭别哭。福伯就取笑他,若是这样他都能寻到那姑娘,就把那姑娘带过来给福伯瞧一瞧。老将军认不认都好,可福伯认这个媳妇,再送她三枚刀币,一枚贺他得偿心愿,一枚贺他俩百年好合,最后一枚就贺他早日得个大胖小子。”“他就笑着说好,若她肯跟他来见福伯,收了三枚刀币,那姑娘就一定会为他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唉……”福伯说着说着,声音都有些哽咽,“你可晓得那时你同福伯说你叫月儿,福伯这心里头可有多欢喜。”赵姬的脸上却是一片青灰,她狠狠地咬着自己手指,倏地站了起来,骇然而笑:“我怎会有这样的福气,能为他生一个娃娃,我……”她脸色又慢慢变得惨白,俯身朝福伯一福,便跑出了门去。门口一片寂静,乌云踏雪早已不知所踪,她打了一个呼哨,乌云踏雪仍是未回。她又惊又奇,略一迟疑,身影一晃,便消失了。“说的好好的,怎么就走了……”福伯诧异道。他一转身,帘子已经被人掀开,李谈正站在里面,眯着眼注视着赵姬离去的方向。“傻小子,怎么不去追她?这么冷的天,她一个姑娘家,穿得这么少,万一出了事怎么办?”福伯伸手在李谈身上猛推了一把,却看见李谈突然蜷起了身子,浑身颤抖着,跌坐到了角落里。“小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福伯乱了手脚,他年老体弱,怎么也扶不起李谈。却听见外面有人叫了一声:“福伯,大哥,我回来了,阿雪又到处乱跑,亏得我拉住了它……”福伯连忙转身过来,叫道:“阿璃丫头,你快来瞧瞧,这小子是怎么了?”※※※※※四更天,快风楼。赵姬卧房的后窗,悄悄开了一线。一条人影,自窗隙中轻灵地滑了进来。他满脸都是络腮胡子,面上还有些枯槁之色,右颊的疤痕仍在,可头上没有带着雪笠,眼罩也取了下来,一双明眸亮如灿星。他一定要来瞧一瞧,见到她一切无恙,才能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