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未停,天地更见皓白。方才屋外的一切哭过笑过的痕迹,都已经被风吹走,被雪掩盖了。月夕每走一步,便在地上又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乌云踏雪还在外面,她缓缓地伸出手,想要去抚摸乌云踏雪的鬃毛,可手还未触碰得到,人却软软的斜斜地倒了下来,倒到了雪地中,整个人都没入了雪地里。她大病初愈,已经三日未曾吃过东西,仅凭着一点意志,这样冰天雪地中追逐着,煎熬着,只为了那一点见到赵括的可能。大悲之后是大喜,大喜之后又是大悲,终于心力交瘁,意志涣散,再也挨不住了。赵括勉强撑着身子,在门后瞧见了她倒下,大惊失色,心中不多想,飞身蹿了出去。而巷子的那头,胡衍也已经急掠而来。赵括到了月夕面前,正要伸手去抱月夕,脑中一个激灵,又缓缓放下了手来。便这一下犹豫,胡衍已经将月夕抱在了怀里。他将她紧紧地抱在,转过头,眼神冷似冰刀,扫向赵括。赵括最后一点力气也几乎用尽,幸好阿璃从屋内冲了出来,搀住了他。赵括见到胡衍充满恨意的眼光,竟只是微微笑道,:“你要寻我复仇,我随时恭候。可她……”“你果然聪明,竟猜出了我是什么人。”胡衍冷笑道,“今夜我先放过你,可你最好别妄想逃走。”他探过月夕的心脉,摸着月夕冰冷的手。打横抱起了月夕,在风雪中匆匆离去。赵括整个人都软瘫在了阿璃身上,阿璃艰苦地扶着他进了屋坐下。将自己的斗篷盖在了他身上,闭好了门板,又将炉火烧得旺了些,才坐到他的身边,愁眉苦脸地望着他。“大哥……”“我没事,”赵括微笑道,“我总要送你回到齐国。才能回来死在他的手下。”“胡大哥怎么又突然要寻你复仇了?他复什么仇?”“他的大哥从前救过我,却被我杀了,他眼下见到我活着。自然要寻我复仇。”“大哥,你……”阿璃心中一怕。“觉得我是个大恶人么?胡衍大哥救了我,我却要杀他。”阿璃嘟着嘴,摇了摇头。“你晓得了我就是害死四十万赵军的赵括。你再也瞧不起我了么?”“大哥。我怎么会瞧不起你?”阿璃叫道,“你才不理你们什么仇啊恨的,你从前是什么人,我也不管。我是……我担心你的病……”“我没事……”赵括微微一笑,抚着阿璃的脑袋,眼神却黯然望着地面,轻声道:“她有胡衍照应,应该不会……她……她……”他第一次见到胡衍。便觉得他容貌似曾相识。卉姬也曾私下对他提及此事,方才一见到他眼里的恨意。他忽然便都明白了。胡衍就是当年北山一战中秦将胡阳的弟弟,胡阳因他而战死,胡衍要寻他复仇,自然是理所当然。可胡衍当年去了哪里,如今为何又会在月夕的身边?这些也都罢了,此刻他心里更多担忧的是月夕……他半晌也没说话,阿璃瞪着他,帮他将斗篷摄得严实了些,又给炉火里添加了几块炭。两人相对坐着,赵括虽不发一言,却面有忧色,显然心中是担忧着那个赵姬的安危。阿璃没来由的,一阵心伤难禁,突然一转身,扑在赵括怀里,大哭起来。赵括愣了一愣,搂住她的肩膀,轻轻抚摩着阿璃的秀发。阿璃却推开了他,抹了抹眼泪,嘟着嘴哽咽道:“我有些想念政儿了,我等下去瞧瞧他。”她与政儿不过一面之缘,哪来的牵挂之情。可赵括瞧着阿璃的眼里,顿时充满了感激之意。阿璃心中酸酸的,涩涩的,面上却微笑着看着他。※※※※※赵括一人靠在墙上,长夜未央,风雪停了。天色也渐渐亮了。他听到乌云踏雪在外面发出“呼呼”的声音,昨夜它也随着折腾了一夜,应该也累了。他不禁在想,若他离开了,乌云踏雪该怎么办?他放心不下邯郸城里的诸位亲人,若不将他们都安排妥当了,他根本无法安心去……所幸他还能有机会多活了三年,还能回到邯郸。只是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月夕。月夕在邯郸,是在他的意料之外,可其实却在她的情理之中。他躲开她避开她,可又忍不住悄悄地去见她探她。他硬生生将她逐走,甚至阴差阳错地地伤彻了她的心,却又忍不住让阿璃悄悄地去探她。他自己实在是不能不可不敢。他还记得自己当初在长平失去神志前,身上已经中了许多箭,他只当自己必死无疑,从未想过还有醒来的一日。他几乎忘了是怎样活了过来,这三年又是怎么熬过来的。直到两年前他在楚国遇见了阿璃祖孙。阿璃这丫头,表面刁蛮,嘴巴也毒辣,与自己又不避男女之嫌,可其实心思细腻,最晓得在哪里适可而止。她真有几分像月夕,这一路上陪着他说说笑笑,日子也好熬了许多。月夕他尚且可以交托给胡衍,乌云踏雪以后怎么办?外面太冷,他怕乌云踏雪受冻。他挪开门板,出了门去,乌云后面露出了隐隐的日光。阿璃原来已经回来了,正在乌云踏雪面前,手里甩着一条青色的丝带,逗弄着它,又低头去帮乌云踏雪系紧马蹄上的细丝带。“阿璃。”赵括心头一凛,沉声叫道。“大哥。”阿璃笑着转过身,想将那青丝带收到怀里去。赵括早已三两步向前,从她的手里一把夺过了那青色丝带。那条青色的丝带。似绸非绸,似纱非纱,阳光之下。前端银光闪耀,还绑着一个青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一匹黑马。香囊正随着丝带晃动着。这世上再无第二人会有这条青丝带,也再无第二人会有这样的香囊。赵括一股怒气直冲心头,喝问道:“你为何要去偷东西?”“大哥,我没有。”阿璃叫道。“那这条丝带……怎么会到了你手上?”赵括紧紧地握着这条青丝带,怒视着阿璃。阿璃虽觉委屈。却丝毫也不畏惧:“大哥,我没有偷。是她自己给我的。”“她怎会将这个给你?”赵括冷笑道。他晓得那个人,或者会舍了这条丝带。可她却是死也不会丢掉这个香囊的。就如同他,一直将霜墨带在身上。昨夜丝带划破他的衣襟,他先想到的是霜墨可是被弄损了。一定是阿璃又手痒,去偷了她的东西。“她的功夫比我好上那么好。我怎能从她的手上偷得过来呢?”阿璃委屈道。“她方才昏迷了过去……”“可她回到快风楼便醒了。我还见到她同一个人说话呢。”阿璃不服气道。“她绝不会将这香囊给你。”赵括摇头,除非她方才真的被他伤透了心。可他又觉得,就算他伤透了她的心,她也是不会丢掉这个香囊的,除非……是她对自己死了心。只有他自己晓得,他有多希望月夕能对他死了心,便就有多怕月夕真对他死了心,以至于他不能相信月夕将它给了阿璃。他心里矛盾纠结。看见阿璃的眼中满是泪水,一脸委屈之色。再一想阿璃平时行事作风。虽然刁钻,对于不喜之人言辞刻薄,却绝不莽撞。他觉得事有蹊跷,心生歉意,和声问道:“真不是你拿的?”阿璃闷着头不说话。赵括叹了口气,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是大哥不好,误会了你,你绝不会去拿她的东西。这东西一定是她给你的,对么?”阿璃这才抹着泪,趴到了赵括的怀里,点了点头。赵括忽然心中冰凉冰凉的,他勉强稳住自己的情绪,仍是和声道:“她怎么会将这东西给你了?”阿璃趴在他的怀里,转涕为笑,把玩着自己长长的秀发,道:“我到了快风楼,悄悄到了她的房间窗外,看到胡大哥送她进了房,在她的榻边坐了许久。可胡大哥一出门,我便看见赵姬从**坐了起来。我才知道她早就醒了,只是不想同胡大哥说话罢了。大哥,她可真狡猾……”赵括叹道:“她一向都是极聪明……”阿璃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又道:“我见她没什么大碍,正想回来陪你,便听到外面有布谷鸟的叫声……”赵括顿时眯起了眼睛。月夕在马服君府那几日,他也曾听到过布谷鸟的叫声。阿璃继续道:“冬天哪会有布谷鸟,还是这样的深夜时分,我便晓得肯定有古怪。果然赵姬开了一扇窗户,有个人进了赵姬的房子。她和那人悄悄说了好一阵子的话,那人又从窗户走了。赵姬却又叫了我进去,原来她早晓得我在外头了……”“以她的功夫,你要做什么事情,确实是瞒不过她的。”赵括叹气道,“刚才是我一时糊涂,误会了你,大哥向你赔罪。”“我怎么会怪大哥?”阿璃的脑袋,在他怀里拼命地摇了摇,接着笑道,“她把我叫到房间里去,也不跟我说话,只是瞧着我发愣。就这样大半个时辰过去,我心里担心你,又想要走了。她这才说有一样东西,要送给我。”她指了指赵括手里的香囊,道:“可这个香囊绑的紧,她怎么也解不下来。她就叹着气,把丝带都取了下来,一起递给了我。”“她什么都没说么?”赵括握着丝带的手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