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毓庆宫的落叶,一夜之间,便已积攒成堆。容音在房门口置了炭盆和香炉,矮几上摆了古筝,听着宫人扫落叶的刷刷声响,按照颜韵以往的教授,像模像样地摆开了架势。曲子不算连贯悦耳,更谈不上任何技术可言。但是,她仿佛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曲调中,认真地反复挑拨如冰丝般的琴弦,错了的地方、生涩的地方更是会反复练习。直至稍微熟练。如此反复,直至这一曲,带着微微忧伤与哀怨的调子,止住了宫人扫叶的扫帚,拄着下巴聆听。“长相思?”太子的温润声音响起,如鸣玉,轻轻一撞,便已足够悦耳。容音皓腕一滞,停住了动作,抬头,微微一笑:“难得那么不成曲调,太子也能知道,小音是该沾沾自喜了么?”太子闻言笑了,眼中竟是清澈光芒:“小音是该说自己妄自菲薄了,学筝多久了?”“如果算开始学,已经很久了,”自己以前跟着韵韵,她练习中间休息时,自己总会去摆弄一番,还做出很专业的样子,哈哈,现在想来,还觉得那时自己怎么能做出那么古怪的事情来……突然意识到现在不是回味过往天真的时候,容音回过神来,认真道,“只是一直不认真罢了……太子爷您可以尽情嘲笑我,小音脸皮厚。不然也不可能在这里大胆摆弄。”“哈哈,小音,好久没有见你这么古怪了。”太子笑的开怀,回想起来,这丫头在自己面前不是一直躲闪么,怎的现在这般胆大了,难道是真的因为皇阿玛要将她赐给自己,于是便认命转性了。容音淡淡笑了,其中却含着她佯作的羞涩,她在给太子造成误会,让他认为自己已经认命了,已经决定追随他了,或者是,准备敞开心扉对他了。太子爷走到筝旁,容音便起身,让了座位给他。他坐下,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筝,看上去只是信手地一抚,曲子便行云流水般地从他指下倾泻而出。容音一愣,果然,康熙的儿子个个文武全才,四艺精通,太子不光在箫上有很高的造诣,这筝,也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他,果然不适合做太子,同样是精通这些,十三看上去,便合适的多。“抚筝是要看心境的,曲子的韵味抓准了,纵是技艺不熟,意境也可以弥补,这便是为什么,你技艺如此不熟,也可令别人停下手中事,沉浸其中,闻之惘然的原因,不过,小音,抚这首曲子能如此沉醉可不是好事,有什么心事么?”容音默然,半晌,才回过味来般笑了:“我能有什么心事,只是昨夜通宵,读了西厢记,为之感慨罢了,长相思,再如何美好,在小音看来也不如长相伴来的实际温馨……”太子听了,垂首笑了,他也是个有着绝代风华的男子,至少,在容音看来,众兄弟中,只有他的模样,是最好的,如果不是发型原因,和刑律也该是不相上下的。唯一能够相比的胤禟的五官太过阴柔,且,总有种不正的奸邪气息,自是该忽略。太子看上去,儒雅温和,还有着如明月清辉般的气质。这般的男子,为何偏偏被逼成了这样?只见他淡淡思索了一下,再次抬手,容音刚刚奏过的长相思,复又响起,当然,容音的曲子,要是放在这来比较,就太过寒碜了。那曲子,熟练的技巧放在一边不谈,却巧妙的凭借在抑扬上的变化,将曲子原有的哀伤凄婉的气息给除的不留痕迹,留下的,如是细水长流般的温馨与平淡琐碎的幸福。容音听呆了,等到曲子终了很久,她才反应过来,抬头,眼中全是不掩饰的惊叹,他,原来已经到了可以这般随心地改变曲子寓意,却毫不突兀或者说生硬,这长相思似是本来就该是这般细水长流和相伴到老的幸福而不是那委婉凄怆的感伤与思念。“这曲子,送给小音,当长相伴如何?”太子微笑,声音似极了清雅的修竹。容音还没来得及有更进一步的反应,便听见,一阵佩环相撞的声响,夹着有些艳丽的香风而来,容音皱眉,看向眼前走着标准旗步款款而来的几个华服女子,心道,一来还来这么多,一点适应的时间都不给自己。不过,看上去,也都是些庸脂俗粉罢了,就自己刚才接触的太子来说,眼前这些人,怎么能入得了他的眼?“给太子爷请安……”一群女人福下身,恭敬却不失妖媚地道。容音站在旁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自己该给她们请安么?进着毓庆宫快一个月了,这也才见着除太子妃以外的其他女人,自己都不认得,她们是福晋还是妾?该是福晋吧,不然不可能有这么规矩的旗步,可是有妖媚过了些,说是妾吧,那理由倒过来,也是不对了。太子却是若无其事地让她们起来了。看向容音,似是,忆起了该介绍一下,这时他才有了点尴尬的意味。“这位妹妹难道就是容音姑娘?果然灵气逼人……”为首的一个妖媚女子,用帕子掩着嘴角低低笑道。“小音,这是唐佳氏,她旁边是范佳氏,后面几个是刘氏、邱氏。裴氏和……”太子说到这,似是忆不起右后方那个女子的姓了。容音深觉悲哀,一群女子,嫁与他,名字都舍弃了,只留姓氏便罢了,他却连姓氏也记不住了……眼前这群女人在他眼里究竟为何物呢?只见那右后方的女子也不介怀,只是嗔怪地抛给了太子一个媚眼道:“妾身朱氏,太子真坏,连这都忘了……”容音心里上升一阵荒凉,看向已经沉浸在和他的妻妾们挤眉弄眼,靠秋波传送感情的太子,暗暗想到,如此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为何会在他身上共同存在呢。她回想起刚刚抚筝时太子的专注和清雅,再看看眼前和妖艳女子调笑的不觉带了丝**邪的太子,容音心内上升了想呕吐的感觉。突然一阵巨大的声响,惊醒了容音的沉思,抬眼一看,不知为何,自己的古筝,居然被摔到了地上,裂了好大个口子,容音心疼地蹲下身,这筝虽不贵重,却是自己在乐坊看到时,缠着胤禛给自己买的。他当时还说要给自己买个好的,自己却偏偏爱上了这筝上镶嵌的茉莉状白玉,玉不名贵,可这花样确是心头挚爱……古筝上,纵是嵌花,也难有茉莉……可就这么摔了么?因为一群艳俗的女人,想争着往太子身上坐,或者是说想让他教她们抚筝?还好只是个裂口,还好没断,可是音质必然会有影响。容音的手指刚刚抚上那个裂口,就只听太子一声厉喝:“刚刚是谁带领着过来的,又是谁把筝挤下去的?”容音手一颤,抬眉,望向刚刚还是莺莺燕燕现在却如弃妇般颤抖害怕的一群。她定了定心神,捧起了筝,太子立马低身相帮,帮着她把筝重新放回了几上。容音感激地一笑,然后又劝慰般道:“没事的,太子爷,这筝也不贵重,只是用久了,有个情感在罢了……”突然意识到自己话中的暗讽,容音想笑,却忍住了,继续装作无所谓,“太子爷也不要责怪各位……主子。”想了半天,才纠结出个主子的称呼,容音算绞尽脑汁了,这宫中混的真是辛苦。“小音,你放心,这筝我亲自给你补好,尽量不会有什么改变的……”太子的温和中带着明显的歉疚。容音的了的头。太子的眼风扫向他的众妻妾时,却变成了明显的凌厉,似是余怒未消,他道:“既然小音求情,便不再计较,你们现在都给我滚!”一众女人们,似还在惊恐中,慌忙谢了恩,就匆匆告退,好多人慌乱中拐了脚,也还是踩着花盆底,急急而去,仿佛在这多呆一秒,便是死路一条。太子沉默了,似是觉得这群女人损了他的面子,半晌,才挤出了一点微笑道:“小音,还有事,我先走了,筝,会有人来拿的……”容音安抚地一笑,对他点了点头,可在他转身的瞬间,那笑便垮掉了。她今天算是见证了太子的性格的矛盾,也见证了他性子的难测,喜怒莫定,难以捉摸。而且,从他的众妻妾见他发怒后的恐慌来看,自己见到的必还只是冰山一角。可是,今日过后,自己的麻烦又该多了。那群女人,定下心来,可能不来找自己麻烦吗?今天的战役,算是因为她们的失误,自己不战而胜,可是以后呢?自己其实,还真是不擅长这些女人的争斗。要博得康熙的信任,拖这三年,还真是费力。低头,容音脸上顿时浮现了哀伤,这筝……罢了,这筝,也不算有什么特别含义的,是吧。只是他送的罢了,他送的……**腊月寒冬,容音最不愿意出门的季节,却要为了芷语的婚事东跑西跑。不过,这也算给她找了点正事干。终于到了大婚这天,还是凌晨,容音便揣着手炉,到了慈宁宫,自从认亲事件后,芷语便搬来了这里,住的还偏偏是容音以前的屋子。此时,被红绸红字红灯笼布置的喜庆的慈宁宫已是一阵慌乱,众人都忙的跳脚,院中,人不停地穿来穿去。容音顺着墙边,在门口嬷嬷们惊异的眼光下走进了芷语的房间,一眼,便看到了在一片艳红中,穿着白色中衣站在那里走神的芷语。绝美的面容,无论看多少次,容音还是要赞叹造物主的恩赐,可此时,她面上却一片苍白,幽黑的眸子,被雾气弥漫,她似是早已陷入沉思,在那站了千年了。“郡主?”容音轻唤一声,心里却有不忍,根据自己所见,她实是不忍这样一朵鲜花,在毓庆宫那样的地方,渐渐凋谢。芷语似是回了神,却也只是淡淡地看了容音一眼,唇边挂了淡讽的笑意:“哥哥还是不会来么?” 她不是在问容音,仿佛只是置于天地间,最无奈的自问吧。容音走到她身边,笑了一下:“郡主,这时候,不该多想了,我让下人们进来帮你换装吧。”芷语缓缓点了点头,脸上却由哀伤变成了一种死寂。容音出门招呼一下后,下人们鱼贯而入,围着芷语转了起来。不一会儿,芷语便已经换上了喜服,她是郡主,虽然嫁入,做的是侧妃,也被恩准,着大红色而嫁。可是,那血般的艳色,却使得她的小脸越发苍白。她被嬷嬷们带到了镜前,开始梳头上妆,容音看着她面上的死寂,蓦地心酸不忍,不知怎的,唤停的声音便出口了。“容姑娘,可不能停啊,刚刚郡主使倔,这再缓,误了吉时可该怎么办?”一个嬷嬷皱着眉头出口道。芷语也似是有了些情绪波动,抬眼从镜中看了容音一眼。带着点讶异。“我来帮她弄。”容音忽地不想芷语被那样扑上重重的粉,真的如一个死物般做新娘子,在她刚刚的思维过程中,不免想到芷语的坎坷人生,越发是不忍,她虽然嫁了这样一个人,也有权利漂亮地出嫁吧。“这不合规矩啊,上妆不说,这上头可必须是长辈做的……”那嬷嬷继续坚持着自己的立场。“那我来……”门口突然传来了如同空谷幽泉般空灵悠然的声音。容音回头,不免愣住,又是绝世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