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邦大过比洛城四倍,北侧是几座百十米高的平顶山体,形状或像海龟壳,或像盆沿儿,把整片城邦遮挡在了南面平缓俯冲的低原上。一座座橙色屋顶的浅白小楼房,簇拥在一起,宛如一盘白萝卜片上撒了零星的番茄酱。脚下的地面,已经变得坚硬,山石地表替代了先前的荒漠红壤。顺着一条狭窄的山路,我和杜莫躲躲闪闪地进了市区,偶尔驶来一辆运送货物的卡车,毫不理会我们这两个异域生人,只顾冲撞着擦肩掠过。这附近没有灯街夜市,真正走进来才感觉四下昏暗,城邦霓虹的数量及亮度,远远小于马达加斯加的滨海城市。杜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他脖颈后面横着步枪,仰脸左右张望着两旁的广告牌,希望快些看到酒店、宾馆之类的字标示。“追马先生,这片儿看上去不像有住宿的地方,咱们还得往里走,往那些灯光更为迷幻耀眼的地方钻。”虽然不识得索马里字,但我内心却能想得出来,索马里外来人口甚少,对于境内大部分穷人,驻足布阿莱时只要找个屋檐或者石板,将就睡到天亮就可以了,反正外面的夜晚更凉爽些。所以,高级酒店或宾馆在此地没有潜在市场,也发达兴旺不了。富有的官商,大都呆在自己的奢华公寓,里面样样齐全,只需把大门一锁,窗帘一拉,这种偷着乐儿,避免了刺激那些背着步枪却饿肚子的眼球。否则,打碎玻璃抛进公寓来的绝不是砖头块儿。“杜莫,在这种地方,你别总想着找一家像贝鲁酒店那样的场所,还是先看看附近有无金融机构,兑换一些先令再说。”杜莫经过我的提醒,不免嘿嘿一笑,忙把快仰断脖颈的黑脸蛋儿收低,继续四下张望。“追马先生,咱们一天一夜没合眼了,我这会儿都想走着路睡觉。路边连水果摊儿和小吃店儿也看不着,肚子饿得咕咕叫,真是郁闷人呢。”我和杜莫本想跑步前进,快点到达布阿莱市中心,以免一些提供服务的门面关闭;可又怕在这种人人背抢的街道上引来冷枪,天下什么人都有,而且这里很多规矩,我和杜莫尚未了解。尤其那种利益划分区,外来人若瞎眸糊眼地莽撞奔跑,一旦进入一些**地盘,没准儿某个闲着无聊的门卫,都会躲在暗处打来两枪。小皮卡的伺机提醒过我和杜莫,布阿莱虽然物产和人口超过比洛城,但经常发生隔街对射,一拨儿人对另一拨儿人打上几枪,也不过稀松平常之事。所以,我们这种背着行李的过路人,很容易被这些彼此警戒着的团伙儿误认成敌对者,给予致命攻击。也就是说,大晚上别再街上瞎溜达,赶紧找个住的地方过夜。杜莫看到一家当铺,我塞给他五十欧元,便站在店门口照灯的黑暗处等着,不消一会儿,杜莫兴匆匆地跑了出来。“嘿嘿,一分不少,全退换成了先令,您把我这几身衣服搁您包里,我的背包都塞满了千元先令,那个营业的黑人小姐说,这附近没有旅店,如果想住宿,可以去她的家里,只要支付一点过夜费就行。瞧,还赠送我一挂香蕉。”杜莫笑盈盈地说完,扯下一个香蕉便往嘴里塞。这会儿,大概到了晚上九点多,我瞅了瞅四周,许多地方的灯光渐渐隐去,想必一些商业楼都关了灯,人人节俭得很。“您不用担心,这次不会再遇到见钱眼开、心生歹念儿的人了,那个营业员小姐说了,他和父母一起住,就在商业区后面的村落。”我沉思了片刻,只好点头同意。这家当铺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像在原有平房的基础上,强行加高了一层。二楼却是个裁缝店,窗户依然亮着灯,昏黄幽暗的光线,投放到马路上,像放电影似的,映射出学徒工忙碌赶活儿的身影。马路对面的几排二层小楼房,早已关灯闭户,尽是些出售布料的小作坊。杜莫囔囔嘟嘟的吃着香蕉,如一头饿坏了的河马。没过一小会儿,当铺的门锁了,出来一个高挑儿干瘦的黑色女人,她周身裹着一面紫色绸布,鹅蛋形的脑袋包一层粉白布巾。下身两条细腿儿,抖晃在一条黑色大裙子内,借着迷幽灯光,可隐约看清裙子上面葵黄色的圆点,裙子图案是仿照黑色蝴蝶的花翅膀制造出来的。这个女人约摸二十四五岁,虽然鼻头儿圆小,但平凹的鼻梁骨线条很长,表情自然放松时,方形短小的嘴唇格外翻翘,露出红粉色牙床。这个女人很是腼腆,虽然眼角有些下垂,但整体看去,倒有几分亚洲女人的玲珑脸廓。不过,她身后却背了一个枝条编扎的木筐,像东方农村平时挂在茅棚里的那种,平时割草喂畜才取下来用。而这个黑人女子身上的背筐,已经磨得破旧乌亮,上部还有些残损。那女人对杜莫挥挥手,示意我俩跟着她走,杜莫笑嘻嘻地凑了过去,我没有说话,提起手上的步枪,背着行李跟在两人后面。走了一段路,市区远处的霓虹光线,被身后那些建筑物遮挡,脚下开始坑坑洼洼,确实是一条通往村落的羊肠儿土道。杜莫一边走一边跟那个背筐的女人交谈,两人兴致浓烈,聊得甚是融洽。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眼角的余光一直提防着路两旁的树丛,防止这个女人事先设下了埋伏圈套。布阿莱是一座从村落中发展起来的城市,那些充斥着现代商业气息的楼房,以及广告牌后面,尽失一片片贫穷的非洲村落。现在,回头凝望布阿莱市区的高层建筑,再看看前面破落的小村庄,给人一种跨世代的恍惚感,胸口堵满莫名的悲凉和压抑。这个背筐的女人,应该算得上布阿莱城的白领,但她干瘦身体上的朽旧木筐,比起繁华城市那些挎着时尚靓包的女性,可谓一种**生命的写照。小村落和城市之间的道路,是最为黑暗的一段路程,两头的灯火都离得较远,女人停下脚步,从背筐拿出了油灯,点亮后提在手里继续赶路。小村落摆在眼前时,我杜莫才明白过来,这是城市偏角的贫民窟,原本以为可以舒舒服服睡上一夜,却不料又落得这步田地。但这一次,杜莫并没怎么抱怨,他似乎对这位黑裙女子格外有好感。黑裙女人的家,是用几片石棉瓦和舢板搭盖而成,外面虽然破旧,但四周还算得宁静,只隐约听到附近小孩子的哭闹声,及啰嗦妇人的抱怨声。进到屋内,里面却是干燥平滑的木板,杜莫卸下背包,一屁股坐地躺了下来,同时对那个女人说了几句。没一会儿,那女人更换了衣物,端着一盘瓜果和米饭送了进来。杜莫呼啦坐起身,笑嘻嘻接过餐盘,摆在我的面前说:“追马先生,您一路劳顿,先吃一点吧。”我和杜莫盘膝对坐,这话听得我有些纳闷,仿佛我们到了杜莫家里。见那个干瘦的女人出去,杜莫瞪着凸鼓的眼睛,又往朝屋外瞧了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凑过脸。“追马先生,这个女人,就是安插在布阿莱的眼球,下一个任务的传承者。”杜莫神秘而小声对我说,听到此处,我猛然调动眼角余光,透过那扇用芭蕉叶子糊扎的小窗,朝院子外面斜视而望。“唉!追马先生,您可别激动,若是让他们知道咱俩通了气儿,非把我宰了扒皮不可。”杜莫又表情惶恐,小声安抚道。“哦,没什么!”看到杜莫突然紧张得要命,我淡淡回了一句,慢慢端起膝前的米饭填肚子。“杰森约迪这个混蛋,我真操他八辈子祖宗。”杜莫见我无语,转而恶狠狠着骂道。我依旧不说话,继续吃手上的食物,不管如何,先把肚子填饱,万一待会儿发生什么,也好有体力对抗。“您还记得吗?咱俩刚踏上留尼汪岛时,在草原上我跟你说过,在南非城,我有个很喜爱的女人。”刚才的杜莫,这会儿泛起满脸愁云。“记得,你说让一个心爱自己的女人沦为妓女,是一个男人的耻辱。”我一边咀嚼着饭菜,一边冷冷回答。“对!那个女人就是她。”杜莫说完,朝屋外耸了耸下巴,声音压得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