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湖面色立变,怔怔地望着他,忽然说不出话来。她实在没有想到,真相的背后,竟然会藏有这样一段悲惨的故事。沈清照一语方落,便迭声咳嗽起来,直咳得单薄的背脊都不住微微颤抖。若湖微蕴悒色的眉宇间掠过一倏即逝的悲悯。她上前一步,从怀中摸出一只贴身所藏的羊脂白玉瓶,将一粒朱红色丹丸倒在掌心,缓缓递给他。沈清照此刻已咳得微微躬下身去,胸口急促地颤抖,看也不看便从她手心接过那粒药丸,纳入唇间咽下后,深深吸了几口气,喘咳才终于渐渐平复。待喘咳声稍歇,迎着女医师担忧的目光,沈清照抬起苍白的脸,嘴角犹自噙着一抹自嘲般的苦涩笑弧:“我从前并没有野心。我是个懦弱的人,没有勇气为我娘与弟弟报仇,只想在我爹那一点点庇荫下,在这个家中苟且偷生下去……我害怕我一旦有了出息,大哥会再用什么法子来残害我。我便干脆在这家中做着一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终日流连于青楼楚馆、自暴自弃……“父亲并不看好我,下人们也都看不起我。我只要走出门去,所有人便都将我当做一个武林世家的纨绔子弟,不敢招惹我——我虽然看不见,却也能感觉到那些人不屑的、鄙嘲的目光!”沈清照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语声已有些喑哑。深深吸了口气,垂眸又道:“我原本以为,我这一生都会这样,在父亲的光环下,籍籍无名地终老……直到有一日,我在一家酒肆里,遇见一个姑娘……”他忽然缓缓抬起右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空荡荡的左袖内、断腕之处。他墨如点漆的眸中隐着一丝失落和懊悔,然而唇角却渐渐沁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来:“那夜是哥哥的生辰,整个山庄的人都在为他庆贺。唯独我一个人跑了出去,在一家酒肆里喝得酩酊大醉。而当时,那个姑娘就坐在我的对面……她似乎心情不好,一坛接一坛地叫酒……我趁着酒意,便走上去轻薄了她……”说到这里,他语声一顿,右手一分分掐紧了自己空荡荡的左袖。他忽然轻轻阖上眼,微微叹了口气道:“我的这只手,便是被她一剑削去的。”若湖呼吸蓦地一窒,震惊地望着他:她从没有想过,他年少时竟会是这样放浪的人;更未曾想到过,他的这只手竟会是这样失去的!然而沈清照的脸上却无丝毫痛苦之色。他的眼睛缓缓睁开,垂目望着自己空荡荡的衣袖——当年那骨肉剥离的地方,如今早已结满了厚厚的伤痂。他仿佛还能感觉到那夜那深彻髓骨的裂痛,然而他的目光中却仿佛盈溢着一种奇特的幸福之色。——那个人,如今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年那个浪荡的、曾调戏过她的富家公子,或是再无法将今日的他与当年那个纨绔少年联系到一起吧?……可是他永远不会忘记她的声音。那个声音清澈得就像山中流淌的清泉,就像天空中那片不染片翳的云……在那样一个冷雨的寒夜,猝不及防地沁入他心中——宛如少女弹琴的柔荑,轻柔、而又不容抗拒地,拨响了他心底某根尘闭已久的弦丝。仿佛是在回忆着年少时某段旖旎的情事,那双古泉般的眸子里忽然透着种说不出的宁谧与祥和,便听他徐徐道:“那个姑娘一剑斩下我的左手后,我本能地反抗她……我忍住手腕间传来的剧痛,与她拆斗了十几招……然而,我终于不敌、败给了她。“我听见她沉默地收剑归鞘。临去前,却忽然转身问了我一句:‘你的武功并不弱,若是肯多加练习,绝不难成为一个绝顶高手……为何要如此作贱自己?’”沈清照忽然挺起了胸膛,目光渐渐明亮起来,一字一句道:“从小到大,包括爹爹在内,从没有人看得起我。也从未有人对我寄予过希望……甚至连一句赞赏的话都没有过。“而那个姑娘的话,对于当年那个堕落少年而言,不啻于醍醐灌顶——便是为了那句话,我突然觉得,我或许真的潜藏着惊人的武学天赋,只要有一天能将它挖掘出来,或许甚至不难超过我大哥!“那夜之后,我便立定决心:我再不要我的一生埋没在酒色中,籍籍无名地终老——我要超越我大哥!我甚至暗暗立下决心:终有一日,我要成为这座山庄的主人!“我要所有曾看不起我的人、欺辱过我和我娘的人,自此仰视我、臣服于我!”沈清照一字一字说着,清俊的脸上渐渐聚起严霜般的寒意来,目光雪亮如剑:“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十四字铿锵有力,话声掷地,若湖面色便是一震!女医师缓缓抬起脸,目光游弋在沈清照脸上。仿佛她从不认识这个人,现在要将他好好看个清楚、瞧个仔细一般。沈清照乌黑的双眼里此刻仿佛放出某种慑人的神光,一瞬间玓瓅得可怕。而自己的影子映入他眼底,仿佛只是一粒不起眼的尘芥。她深深吸了口气,唇角渐渐溢出一抹冷笑:“好狂的话!”沈清照微微一震,一双古泉般的眸子凝注在这个女医师的脸上,却忽地笑了:“哈哈哈……”轻狂的大笑声中,他已拂袖而去。唯余下那一袭青衣的女医师,静倚窗栏,立在船舱里。她转过身,冷眼看着床榻上那具冰冷的尸体,此刻已觉得它说不出的丑陋与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