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月辉更浓。在瞳影寝宫的暗香亭中,她终于找到了她的琴。那张古琴宛如也随它的主人经历了一个漫长的睡眠,此刻正沉静地安放在亭中的石桌上,仿佛这里的主人早就将它安置在这里,等待它的主人醒来、重新奏响它的一刻。随着主人的足音,这张古琴也仿佛终于从漫长的睡梦中苏醒。梧桐作面,杉木为底,琴背龙池上方刻篆书“九霄环佩”——九霄环佩琴,乃当世难得一见的宝物,琴中王者。或许举目天下,也只有她——大理国长公主、紫云真人的亲传大弟子筠悒,才配得起此琴。然而这张琴之于她的意义,却无关乎这些。这张琴,是萧大哥送给她最珍贵的礼物,也是萧大哥给她留下的唯一纪念。此是七月天,一树梅花早已凋萎成泥,然而这亭间却仿佛仍余蕴着渺渺暗香。天际月华正明。她俯身将琴身细细抚摩了一遍,仿佛在掸拭琴上那肉眼不可辨察的微尘。随即衣袖轻拂,缓缓在亭间石桌前坐下,玉指轻扣,一脉清音摇曳而起。听着那琴音温劲清润如昔,红绡后逐渐微微舒开一丝笑意。随她纤指跳跃,琴音泠泠如流水,自她指下涌淌而出。便听足声轻响,一袭紫衣无声地出现在她身后。然而她却浑然未觉,顾自沉浸在重得爱琴的喜悦中。紫衣女子在她身后微然而笑,但那笑容中却似乎夹杂了一分嫉羡,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恨意。——她,为何会恨她?恨一个大光明宫的阶下囚,恨一个只匆匆见过不过一面的女子。便在她蓦然醒察到背后透来的这阵恨意之际,那轻柔的足音已如一阵风般远去。她的背后却渐渐透出一丝寒意。然而琴音却未有停顿,依旧分毫无歇地自她指下淌出。每一声琴音,都如若涧石泉声;如似冰檐上滴落的水露,撞击在寒玉上碎出的乐声。宛如天籁。然而她的思绪却已有些恍惚。然而,便在她神思惝恍之际,却听闻一缕箫音从身后遥遥飘来。她的十指不由得微微一顿。这箫音朗朗若溪河奔流,渺渺如云海翻涌;如在耳畔,又如似隔了千里远,自九霄云上遥遥传下,实令她都不得不为之叹服。那样低抑宛转。犹似是月上的嫦娥仙子,终于耐不住独守广寒宫的寂寞,轻轻吹响了那支仙箫,回忆着一曲与她那前世的爱人在人间时共谱出的浪漫恋曲。又那样悠远清旷。宛若驾鹤西去的仙人,在缓缓吹奏一曲天外仙音,一扬一抑间,便足令霞光普照,清莺出谷,雪融春归。这是真正的天籁之曲。她缓缓回过头去,便见瞳影青衣落落,正萧然立在她身后,执萧而奏。或许是上弦的月华太温柔,此时他的身上已没有了平日那凌厉不可一世的霸气,水蓝色长发在夜风里微微飘拂,卓绝的风姿下仿佛也有了几分温雅之意。这种感觉让筠悒心中顿觉安宁。待一曲终毕,余音仿佛仍旧徊荡于庭中。筠悒沉思一刻后,忽然再度拨响琴弦。琴音袅袅而起,空灵寂远,曲调低回缠绵,赫然竟是他方才吹奏的曲子。在她指下,这曲子仿似更多了几分凄婉哀凉之境。青玉面具后,那双冰冷的眼瞳里,仿佛也缓缓散开了一丝笑容。瞳影执起碧竹箫,指端轻捺,伴着她的琴音,箫声再度绕柱而起。夜色更深,星光渐淡。良久良久,曲终音消,瞳影徐步而至亭前,目望着她,眼透赞许之色:“姑娘好天赋。”筠悒却不置可否,只笑吟吟地问道:“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瞳影含笑不答。默了一刻后,徐徐道:“这支曲子现今还未有名字,姑娘既然一听此曲而能熟记,显见与它极是有缘。姑娘若觉得用什么名字合适,不妨为它起个名字便是。”筠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取名字可就跟写词儿作画一样,得需要灵感。我眼下可还想不好,等我想好的时候再告诉你便是。”瞳影微微一笑:“如此说来,姑娘是决意留在我教中了?”筠悒拂袖立起,回眸慵然笑道:“我可没有答应你。”瞳影微哂道:“但是也没有拒绝,是吗?”筠悒轻轻叹了口气,道:“要我留下是可以,但是……”她眼珠子眨了眨,故意拖长声音道:“我,有个条件。”“哦?”瞳影似是未曾料到她竟会跟他谈条件,不由好奇道:“说来听听。”筠悒珠眸一转,一字一句道,“我要做你们明尊教的明子。”她语声一顿,瞅着他,盈盈笑道,“你们教主若是能在五明子中给我留个位置,我便答应了你们又有何妨?”她这番话说得极是认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她这番话无论在谁听来,都会觉得极为放肆的。谁料瞳影却点了点头:“紫云真人的亲传大弟子,若在本教司任一个普通职位,的确是太委屈了些。”筠悒也点了点头,眸中溢满笑意,似乎对他此言极是赞同。便听她嫣然一笑道:“我若入了贵教,而你们又安排不了一个最合适的位置给我,我在教中岂非成了闲人?你们教中圣女不能嫁人,这身份听似尊贵,实与出家无异。所以我想了很久,也只有明子这个身份,我能勉为其难、考虑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