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山来的这个女人,高高瘦瘦的身材,长长的脸,眉和眼都是向上挑起来的,在刚健的英气中又另有一种妖媚。虽然不美,却有魅力。她身上穿着个很短的银狐披风,露出一双修长的腿,脚上穿的果然是双绣花鞋。这么样一个苗条的女人,走起路来怎么会比“大鼓”的脚步还响?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她是故意的,故意在焰耀自己,焙耀她的武功。她练的是一种很特别的,而且在江湖中绝传已很久的外门功夫,在必要时,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身子变得比一个几百斤的大秤铣还重。这种功夫从来也没有女人练过,更没有女人能练得成。她一向以此为荣。她的名字就叫做:“绣花鞋”这当然不是她的真名,可见认得她的人,谁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别的名字?绣花鞋上山来的时候,也和“大鼓”一样,带着一些很奇怪的东西。她带的当然不是吃的。她带来的却是一管萧,一个用上好漆器制成的梳桩箱,一副用象牙匣装着的赌具,其中包括了一副殿子、一副牌九,和四副叶子牌。最奇怪的是,她后面还跟着个很漂亮的小男孩,替她姚着一副铺盖棉被。这么样一个女人,真的是怪异了。(二)西门吹雪极目苍茫,仍末回头,大鼓脸色发青,一双眼睛瞪得就像是两个肚脐眼一样。他们都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历和底细。她也是这几年来倔起江湖的有限几个超级杀手之—,只不过她还有一些非但大鼓比不上,别人也L[不上的特别本事。据说她赚的钱,比其他那三、四个和她有同样身份的杀手加起来还多。这是什么缘故?看见大鼓,绣花鞋就笑起来了,笑起来的时候,眼神更媚。“大鼓兄,别人都说,心宽体胖,你的确是个宽心大量的人,近来的确越来越发福了。大鼓却在叹气。“发福有什么用?肥肉能卖多少钱一厅?”他说:“要能发财,才是本事。”“这倒是真话。”“听说你越来越发财了:“大鼓说:“听说连山西那几家大名号有时都要向你周转点银子。”“那倒也不假:“绣花鞋也叹了口气:“钱多了虽然也麻烦,可是谁叫我天生就会赚钱呢。”她忽然一本正经的问大鼓:“你有没有听说我赚的钱比你们加起来的都多?”“我听说过。”“可是你也应该知道,我杀人要的价钱,并不比你们高。“我知道。”“那我赚的钱为什么会比你们多?”她替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我不但会赚钱,而且什么钱我都赚:“绣花鞋说:“我不像你们,只肯做天下第二古老的生意,连最古老的一种我都做。”大鼓故意问:“我知道天下第二古老的生意就是杀人,最古老的一种是什么?”“当然是卖**。”绣花鞋面不改色:“天下历史最悠久的—种生意,就是卖**”大鼓苦笑,笑得并不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却有点像要吐出来的样子。绣花鞋却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别人要什么,我就卖什么,要我杀人,可以,一万七干五百两,钱到命除,从不失手。”绣花鞋说:“要我赌钱,可以,我腰里有副牌,谁来都跟谁来,只要有钱能输,就是你的钱是刚从祖埋里挖出来的,我也照赢不误。”“好。”大鼓故意拍手:“有性格。”“别人要我唱一曲,可以,一曲五千两,钱到就唱。”“一曲五千,是不是未免太多了一点?”“不多。”绣花鞋说:非但不多,还赚太少了一点。”“有谁肯花五千两听你唱一曲?”“这种人多的是”“他们是不是有点疯?”“一点都不疯。”“你唱的哪一点比别人好?”“一点都没有。”绣花鞋说:“只不过我这个人跟别的唱曲人有很多点不同而已。”她问大鼓:“你想想,那些一肚子肥油的暴发户们,能请到当今江湖中最成名的杀手之一到他们的喜庆堂会上去唱个曲子,是件多么有面子的事。”大鼓叹气:“这倒也是真的。”“他们给你五千两,你肯不肯去唱?”“不肯。”“那么,五千两多不多?”“不多。”“所以我比你们赚的钱多,就是天经地意的事了。”绣花鞋说:“何况我还肯陪人睡觉。”“我看得出。”大鼓苦笑:“你甚至随身都带着铺盖。”“不错,随身带铺盖,清洁又方便:“绣花鞋说:“你要我陪你睡觉,可以,也是一万七干五百两,钱到裤脱。”大鼓吃了一惊:“睡一觉的价钱也和杀人一样?”“当然一样。”大鼓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故意摇头:“这一点倒真是看不出。绣花鞋也不生气:“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这个人长得虽然不算丑,可是怎么看也值不了一万七干五百两的。”她说:“只不过……”“只不过你是大名鼎鼎的绣花鞋。”大鼓抢着替她说下去:“有名的女人,就算长得丑一点,年纪也老了点,还是有很多老瘟生冤大头愿意上当。”“你答对了。”绣花:“我们也算是同行,如果你要找我,我给你一个九折。”(三)天色渐暗,夜色已临,西门吹雪仍然独坐不动,绣花鞋压低声音问大鼓:“那个人是谁?”“你不知道他是谁?”“我没注意。”绣花鞋说:“刚才只注意到你。”“现在呢?”“一个人既不是石头人,又不是木头人,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那么久,我想不注意他也不行了。”绣花鞋说:“何况,每次我只要往他那边去多看两眼,就会觉得有点冷。”“你显然已经注意到他是谁,那么我就有句话要先问你“你问。”“你到这里来,是不是有人雇来你杀人的?”“大概是吧!”绣花鞋说:“那个人付了我一万七千五百两,总不是要我到这里来陪他睡觉的吧。”“你知不知道要杀的人是谁?”“不知道。”“那么你最好还是赶快求个神的好。”“求什么神?”“求神保佑你,你那个主顾没有疯,要你来杀的人不是他。”绣花鞋跟着大鼓看过去,那人仍然独坐岩石上。“为什么不是他?”绣花鞋问:“他是谁?”“西门吹雪。”绣花鞋呆了,吓呆了。西门吹雪?她从未想到只凭一个人的名字也能让她这么害怕,她这一生中好像从来也没有怕过什么人。可是现在她却忽然觉得冷得要命。(四)在苍茫的夜色中,西门吹雪的一身白衣看来仍如雪。就在这时候,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两盏宫灯,一个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跟在后面走上来,一身白衣居然也如雪。跟宫灯的两位宫鬃如云的宫装美女,细腰、长腿,仪态高雅,就算不是宫中选出的宫娥,也必定是万夫人训练出来的“职业美人”她们不但都有很漂亮的样子,而且还都有一身很不错的身手,否则怎么能在夜晚走上山巅。……除了这种身手外,别的身手当然也很不错。所以她们的身价也是非常高的。跟在她们身后走上来的白衣人,是个白面少年,衣白如雪,面白如衣。他的腰上,系玉带,佩长剑,剑与玉带,都是价值连城。绣花鞋又问大鼓:“你看这个人怎么样?”“这个人真英俊,真好看,不但有样子,而且有气派。”“他还有钱。”“对了。”“所以他就是你的主顾?”“也对了。”大鼓苦笑:“碰巧我的主顾也是他,所以我早就在求神少年微笑。“幸好我不是要你们来杀西门吹雪的!”他说:“只有疯子才会要你们来杀西门吹雪!”绣花鞋好像又有点不太服气了。“难道你真以为西门吹雪是决不会理的?”她问这少年。“我不是这意思。”他淡淡的说:“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说,如果我现在坚持要你们去杀西门吹雪,你们一定会先杀了我。”他甚至还微微带着笑:“要杀我,当然比杀他容易得多。”“是的。”静默已久的西门吹雪忽然说:‘杀你容易,杀我难!”他的声音冰冷:“可惜他们也杀不死你!”“为什么?”“因为他们只要一出手,就已死在我的剑下。”“你的剑呢?”“剑在。”“我为什么看不见?”西门不回答,也不必回答,他的剑,为什么要人看得见?他两剑,谁能看得见?西门吹雪只问这少年。“你说不要他们来杀我?为什么要他们来!”“因为我要知道,我是个非常有身份的人,不但能把你约出来,而且还能要这么样的两位大名人先开路在这里等我。”白衣少年说:“我知道你的眼睛‘向是长在头顶上的,我至少要让你明白我也不简单。”“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花了许多银子找他们,只不过要我明白你的身份?”“是的。”“那么你这位有身份的人,又是来干什么的?”西门问:“为什么要约我来?”“你看呢?”“以我看,以你的武功,只有来送死。”白衣少年大笑:“像我这样的年少多金,英俊潇洒,又有身份,又有地位,而且还有钱的人,如果连我都想死的话,这个世界上的人恐怕已经死光了。”这也是真的。“我到这里来,只不过想要用一用你的剑。”白衣少年说。西门沉默。他沉默,只因为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沉默很久之后,才能说一句:“我的剑是用来杀人的。”他沉默很久之后才说这句话,只因为他已很久没有说工二乙,少年时他常说。少年时,仗剑杀人,纵横江湖,这句话说出来,如金铁交征,多么有豪气。可是在白衣少年听来,却还是有豪气的,而且有魅力。他甚至鼓掌。“好,英雄的剑,不杀人难道去杀猪杀狗?”白衣年少说:“我要用你的剑,本来就是要请你去杀一个人。”“杀谁?”“杀一个想谋害陆小凤的人。”陆小凤,有多少年未见陆小凤,紫禁之巅那一战至此已有多少年了。—剑东来,天外飞仙。昔日的名侠剑窖,今日在何处?西门吹雪眼中非但无泪,眼神反而更冷酷,他冷冷的告诉这个白衣少年。“如果你要杀一个想谋害陆小凤的人,你就不该来找我。”“为什么?”“因为这个人的对象是陆小凤,不是我。”西门说:“这个人和我全无关系。”他又告诉这个少年:“你要杀他,只有找一个人。”“找谁?”“陆小凤。”西门说:“你要杀他的对头,当然只有找他自己。这不但是真话,而且是至理。更重要的一点是。”陆小凤自己应该能够管自己的事,已经用不着我出手。”“如果这件事是他不能管的呢?”“那么他就应该去死。”“如果我一定勉强你去替他做这件事,你是不是就会要我去死?”少年问西门。“是的。”“是不是立刻就要我去死?”“是的。”西门吹雪的回答永远是这样子的,永远如此简单而直接,正如他杀人的那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