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不行!绝对不行!”顺昌城内,奉令移防至此的岳家军几员主将,都站立在由府衙改成的临时的指挥辕所里,对着站立在正堂主案后负手微笑的赵匡胤,异口同声地反对着。自从半日前这位天子官家单人独骑,不带一兵一卒直入顺昌城,反是带来了他们所熟悉的那两员久遭贬斥的统制将军时,他们对这位天子官家的观感就跟以前有了点不同。若说起对这位天子官家的不满,恐怕没有一支军队会甚于岳家军。当日他们直插敌人腹心,十年辛苦,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重新夺回了大江北岸千万里江山,却被眼前这位天子官家十二道金牌轻轻勾销。然而也同样是这位天子官家,单人只马,独闯风波亭,救下了他们的岳大帅,还在朝堂上痛斥金使,立誓亲提王师,收复中原,而这,本来就是他们岳家军全体上下,苦盼十余年来所最希望看到的事情。唯一可惜的事情,为什么带着自己这些人抗击金兵的居然不是当年的岳帅?虽然无论是从前些日子代替岳帅前来整军的韩世忠元帅口中,到现在还驻守京师的岳帅传书的字里行间,他们都可以感觉到,这位天子官家,确实是跟以前再不一样了。但秦桧当朝,奸佞未去,甚至秦桧派来的那个监军官常致远现在也还站在这位当今天子官家的身侧。这一切,都不得不让他们对着书案后的天子官家,还抱着几分疑虑之感。若不是赵匡胤谈及行军布阵的应对之方来,井井有条;而他身上所隐隐露出的那份旺盛奔腾的战意,更让他们觉得有了几分亲切,恐怕他们也不肯如此言听计从。金人先锋军一万五千余人漏夜急奔,已离顺昌城不及六十里。趁暗夜之中,选择有利地点,以精锐奔袭之,这确实是最佳的应对方式。而一举指出金人先锋军应当会漏夜扎营龙王庙一带,这点更称得上独具慧眼,让一帮统兵大将频频点头。但这位天子官家的战意似是旺盛得过了头,居然要身先士卒,亲自带领敢死队夜袭金人先锋军,这当然不由得这些统兵大将们,甚至包括监军官常致远,都异口同声地反对不止。赵匡胤看着阶下的大将,却是面带微笑。置身在统军衙卫之中,面对着这一群高声叫嚷着反对他的将领,他却觉得异常的亲切。唯一讨厌的就是那个抬出种种大道理的常致远,他劝的远不止是让自己放弃充当敢死队队长的念头,一字一句,无不在影射自己此行是妄兴刀兵,有伤天和,只差不敢说出自己应当立即遣散大军,称臣议和。一念及此,他的目光里凝起了一圈冷芒。他想带着敢死队夜袭金人先锋队,并不是一时的冲动。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些一辈子都在刀光血影里滚过来的统兵将军。他们不会像那些文人士子,因为自己是皇帝,便以为自己的一切全部是对的。虽然他们对自己维持了表面上的礼仪,但在他们心底里,自己这个天子官家的份量,只怕还远远及不上真正杀过贼、饮过血的一员普通士兵。真正的军人,尊敬的永远只有能让他们看到燃烧着男儿热血的好儿郎。是以那些能让将士归心的名臣大将,没有一个不是身先士卒,浴血百战过来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真正正得到士兵与军官们的认可与推戴。韬略智谋,他自信自己绝不会在岳飞之下,然而要想象岳飞一样让这些将士们倾心归附,他却还需要一次真正的展示。所以他要给他们一个他们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奇迹。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心服口服。望着堂前尤自喋喋不休的群臣,赵匡胤霍然拍案,目光如电,扫过大堂。整个大堂一时安静了下来。赵匡胤缓缓说道:“此事朕意已决,无须再议!自今而后,再有抗辩者,以违抗军令论处!”那些大将们相互望望,无奈地摇了摇头,退了回去。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赵匡胤话语里的意义。军令如山,绝难更改。哪怕明知必死,哪怕明知不对,也只能先执行了再说。那个常致远却又站了出来,微眯着眼睛,提高了声音地说道:“陛下所修,应是天子之剑,而非杀人之剑;陛下所行,当是仁义王道,而非杀伐霸道;陛下……”赵匡胤目光一寒:“刀斧手!”两名帐前听令的刀斧手上前,立即应声上前,分左右将常致远如小鸡般挟住,常致远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望向赵匡胤,话音里也渗进了一丝哆嗦:“陛……陛下……”赵匡胤冷酷的脸上却已然不见了任何一丝表情,淡淡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斩!”常致远一时都吓得呆了,好半晌才叫唤出声来:“我大宋有祖制……我……不杀言事官……陛下……臣错了……臣不敢了……陛下……”军营刀斧手早是训练有素,耳中只有军令,不及其余,已是自顾自将常致远横拉直曳了下去,临近门口时,竟尔一路上拖出了一道淋漓水迹。常致远的声音渐行渐小,却终于一声惨叫,声震四野。刀斧手端着常致远鲜血淋漓首级,一路走进大堂来,将常致远的首级恭恭敬敬地放在桌案上。大堂内寂静无声。站在大堂里的都是一方统兵大将,哪怕比现在更血腥十倍的场面,也是习空见惯。更何况,常致远自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之后,便代表朝廷接管了岳家军,虽然许多事务他插不上手,但却一直倚仗着秦桧的权势,以拆散岳家军为能事。如今他被当堂正法,大家本应是出了一口恶气才是。但却不知为什么,此刻他们心中却都似乎被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压抑着,让他们怎么也轻快不起来。或许是杀气,是书案后的天子官家那种蕴含在淡淡神色间的杀气。似乎在他的眼中,只要拦阻在他面前,无论是佛是魔,尽皆可杀!以天地众生为刍狗,凡所当之,无所不辟!他那种淡然自处的神情,让这些久历战阵的统军大将也不由得觉得心胆一寒。赵匡胤淡淡地看着书案上常致远那尤自瞪得大大的眼睛。他当堂斩杀常致远,并不是只为了立威。金人已然大军压境,大宋朝的军人,都已然热血沸腾。现在要讨论的不是打不打,而是要怎么打。且不说常致远先前种种削弱岳家军战斗力的自毁长城之举,就凭他方才在自己明言军法之后,阵前抗言,扰乱军心,就已然有了取死之道。自己确曾立下“不杀言事官”的誓言,但常致远却还把这座阵前行辕当成了大庆殿。他始终没意识到,自从他当上了这个监军官开始,适用于他的就不再是国法,而是军法。台谏清流,朝堂清议,自可各抒己见,放言国事。然而军队不同!军队里永远只能有一个声音,只有这样,这支军队才能是一支真正有战斗力的钢铁部队。赵匡胤抬起头,环视大堂诸将:“诸位将军对于朕亲自统领敢死队,夜袭金人先锋营,可还有什么说法?”一片寂然声中,突然一个雷打般的声音响了起来:“老牛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