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声轰然雷动。舒州城内外数十万人,口中或诅咒或祷告地各自大声呼喊着,眼睛却都死死地盯着那急急飞来的两道劲箭,正正迎上了那两尊雕像口中剧喷而出的两条火龙,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上。“砰”的一声闷响,还未待众人看清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骤然间火光大炽,一时间似乎天上阳光都为之失色,几乎所有人,都被着瞬间亮起的火光刺得闭上了眼睛。恍若平地里冒出的熊熊烈火,瞬间笼罩了两座雕像身周方圆,一眼看过去,似乎舒州城下的整片大地,都在燃烧。牵扯两座塑像的战马,以及分布在两座塑像左右分持“挡箭牌”守护的军士,来不及有半分的呼号挣扎,便自被这突然出现的大火吞噬得无影无踪。烈火吞吐着浓烟,一时间这片天地内再看不清任何东西。热浪扑面袭来,韩常转身下令全军略略后退,心下也不由得又惊又怒。虽然以他的目力,也无法真正看得清方才宋军射出的劲箭撞上那两尊神器口中喷出的地狱黑火时的情景,但就凭眼前的情况,他却也能大致推断出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两道劲箭或未能射入两尊神器的口中,但其所蕴含的力道,竟然激得那两尊神器喷射出的地狱黑火四散飞溅,瞬间点燃了原本便密布在其身下那些宋军射出来的以柴枝削成的那厚厚的一层木箭。原来宋军以削尖了的柴枝为箭,并不只为了加远杀伤的有效距离,更是为了准备眼前这一幕。以火攻对付各种大型的攻城器械,原来也是在攻城战中守城一方军队所经常使用的方法。只是这两尊神器本身便以可以喷吐地狱黑火而震慑人心,韩常一时实未想到,宋军居然还敢以火对火。风急,火烈。韩常却纵马强自向前了几步。只是任凭他穷尽目力,也无法在这浓得宛若实质的黑烟烈火中,看得见那两尊神魔塑像现在的情况。这两尊神器通体以熟铜铸就,跟寻常攻城器械多半以木材为材料不同,并不是那么容易被烈火所损伤,这也是韩常方才一时大意,未曾料到宋军真实用意的含意之一。只是眼前这炽烈得尤如天上太阳掉落人间的火势,却让韩常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忐忑。只怕宋军自身,也绝不可能料到以地狱黑火点燃的火焰,会燃烧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烈。他听着背后刚刚重新排列阵形的女真军队那略显零乱的脚步声,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向那名兀自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的大珊蛮使了个眼色。那个女真族的大珊蛮,收到韩常的暗示,终于回过了神来,连忙五体投地,向熊熊燃烧的火焰膜拜行礼,口中吟诵着女真族古老的歌谣,赞美着伟大的天神阿布凯恩都里驭使的神魔,召唤出地狱的火焰,燃烧掉一切的敌人与罪恶。那些一时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的女真战士,受大珊蛮的鼓舞,也自定下了神来,向那益显炽烈的熊熊火焰行礼膜拜。毕竟方才那两尊神魔塑像所显现出来的力量,已然在他们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在他们的心里,能召唤地狱黑火的神魔塑像,无疑原本便是火中之灵。眼前这炽烈得异乎寻常的火焰,同样也是这两尊神器召唤出来的。他们被宋军的挑衅激怒了,如此大火,正是他们发威的前兆。一定是的!韩常听着身后女真士兵终于安定了下来,纷纷赞颂起天神阿布凯恩都里不可思议的神力,重重地吁了一口气。置身战场,不论在何等的形势下,军心士气,都是最不能丢掉的东西。只是眼下女真军人的信心,都自架构在兀自置身在烈火之中的那两尊神器之上。韩常不自觉又踏前的两步。现在只希望,那两尊神器,能够安危无恙。黑烟升腾。火尤烈。…………“难得相见,包大人何必急急而去,也不跟下官叙叙昔日的情谊么?!”一名身着红袍玉带的官员,在几名衙差的护卫下,自分成两列的人群后中缓步而出,淡淡的语气中,却似带着一股冰寒彻骨的恨意。“是你?!”包大仁一眼瞥见那官员写满了阴鹜狠毒的脸,不由得瞳孔微缩,失声唤了出来。“哈哈哈哈!”万俟卨颇有些失态地仰天狂笑,好半晌才将眼神重新凝在了包大仁的脸上,咬牙切齿地说道:“没错,是我,正是我,我又活过来了!包大人这一脸震骇莫名,倒也不枉你我主仆一场。”包大仁此时已从最初时的意外震惊回过了神来,微微苦笑道:“俗语常言‘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现在却连兄如此人物都能免罪脱身,再立朝堂,包某又怎能不为之震骇惊讶,感慨莫名。”“哼”,万俟卨被噎了一下,脸色一翻,上下打量了下包大仁,哂道:“若非亲眼得见,本官倒是实难相信,昔日在我面前一味摇尾谄媚的卑贱戏子,今日居然也能在本官面前人五人六地侃侃而谈,还能为一己私欲,鼓捣出祸国殃民的什么加征捐赋之说,掀起临安城内偌大的风雨,果然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周围围观的人群欲发堵得满满的,此时不断发出嗡嗡的议论声。临安城内,尽多小道消息,万俟卨与包大仁昔日朝堂之上的交锋,也算得上是一件趣事,迄今早已有四五个不同的说法四处传播,实可谓街知巷闻,今日能得见这两位故事中的人物狭路相逢,当街论辩,自然是观者如潮。包大仁微微皱眉,心下隐隐有几分不妥的感觉。他与万俟卨相识数载,早已知道此人心胸狭小、睚眦必报,更唯权势是崇,钻营拍马,无所不用其极,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但其为人诡计多端、阴狠狡毒,却也绝不是不学无术之徒,原本便是秦桧党徒在朝中的一大走狗臂助。只是他当日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自己揭出诬陷岳飞一事,是天子官家钦命问罪的钦犯,下至诏狱,等待有司推鞫其罪,此时天子官家征战在外,照理说哪怕是知临安留守的岳飞,也没有权力将其释放出来才是。但现在万俟卨却不但公然出狱,而且身着绯色官服,显是宋制三品以下五品以上文官服饰,虽然未能如其原先所任的御史中丞般位列二品大员,但也是绝对的不合情理的事情了。在眼下的临安城,能做成这样一件事情的,只有当朝丞相秦桧一个人。虽然名义上秦桧只是同知临安留守事,位在岳飞之下,但任何人都知道,在现在这个环境下,能使得动大宋中枢临安城内大大小小这些衙门的,却是唯有秦桧一人。秦桧当国十余年,手操国柄,党羽遍布朝野各处,根深蒂固,又怎是深受文人士子猜疑敌视岳飞能比得了的。只是无论如何,万俟卨也是天子官家亲自下令夺官收押,秦桧如此公然放出万俟卨,并毫不避忌委以官职,却是不啻于向天子官家的权威挑战了。眼下自天子官家朝堂之上驱逐金使以来,秦桧便自韬光养晦、深居简出,眼下虽然天子官家征战在外,但其那数日间一反常态的举动,在朝堂之上文臣武将间留下的英明神武的印像,却几已是难以动摇,而今岳飞与自己借征两项捐赋的举动,也自凝聚了临安城武将系统的心思,秦桧虽然把持着政府体系的运作,但若说要如何翻云覆雨,却也不是太可能。以秦桧的老奸巨滑,又为何会在此时摆出如此高调的姿态。莫非……包大仁一念及此,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莫非前线军情又有变化,天子官家出事了?他再不愿多生事端,淡淡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包某之策究竟是祸国殃民还是利国利民,分辨本不在口舌之上。是非曲直,久后自有公论,包某还有公事在身,就先行告辞了。”他向万俟卨微一拱手,转身便欲急急离去,向岳飞打探前线军情,却又被万俟卨一把扯住了。万俟卨脸上浮起浅浅的冷笑,哂道:“公事?!本官恰好也有一件公事要知会包大人。”“哦?”包大仁微微一愕:“请说。”万俟卨微微冷笑:“本官现任大理寺少卿,专责管辖查处包大人及手下一干军伍贱隶在加征两项捐赋过程中,巧立名目,贪墨公款,中饱私囊一事,此后若有需包大人配合之处,还望包大人念在昔日一场情谊,大开方便之门才是。”“你说什么?!贪墨?!你说谁是贱隶?!”军中人士,早就恨不得将这个陷害岳大帅的大奸臣扒皮煎骨,站在一旁郝六斤念在包大仁的面子上,已然隐忍多时,此时见到万俟卨出言侮辱,再忍不住,开口大喝,只震得众人耳中一阵嗡嗡作响。万俟卨也不由得微微色变,略后退了一步,口中却自冷冷说道:“不是会大声吼就叫有道理,你们参与征收捐赋的军士,每月都按职司不同加支俸禄之外的粮饷,这是不是事实?!”周围围观人群,不由得随之发出一阵阵议论声,又自不断指指点点。郝六斤须发皆竖,正欲上前理论,却又为包大仁拉住了。包大仁摇头微叹,大宋制度本官与职官不同,执行某事时别行派发例钱,本是规矩,只是这种事百姓们知道得不多,解释起来也极为麻烦,尤其在万俟卨有意挑拔,众人先入为主的前提下,说得再多,也是枉然。再者说,郝六斤出身行伍,不善言辞,三言两语说不定反被万俟卨套了去。万俟卨原本身任御史中丞时,便最善于秉秦桧之意,罗织陷害朝中忠直大臣,而今秦桧任他专责此事,明显是摆出了架势要无中生有找麻烦,自己也应早日与岳飞商量一下应当如何应对,在此多逞口舌之利,却也殊为无益。他面无表情地向万俟卨微一拱手:“包某记得昔日天子官家离京前曾言:凡五品官以上任免,皆须经天子官家裁决定夺,兄若是真有天子官家诏令出任专责审查之大理寺少卿,包某自会依法配合。”他微微一顿,轻轻哂道“国法煌煌,天日昭昭,临安城内应该绳之以法的贪墨枉法、祸国殃民之辈究竟是谁,只怕兄心里是最清楚不过了。”“你……”万俟卨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他这个大理寺少卿确是秦桧借主掌三省的权柄,经中书省发下,未有皇帝诏令,包大仁一直以“兄”而不以“大人”呼之,明显是不承认他这个大理寺少卿官位的正当性。周围群众发出一阵阵清晰可辩的窃笑声。“天日昭昭”的故事,临安城内可谓路人皆知,包大仁如此说话,大家自也明白其意中所指。包大仁看着万俟卨一阵红一阵白的脸,淡淡一笑,正欲举步行去,却又听得万俟卨一声唤:“且慢!”他回过头,却正见万俟卨强压住怒气,凑近前来,在他耳边轻轻说道:“秦相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