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礼海东青!顶礼白刹林!顶礼天神阿布凯恩都里!”女真人欢呼礼拜的声音,响辙了整个舒州城下。骤雨初歇,舒州城下依旧浓烟滚滚,对面难见,但环绕着两尊神器熊熊燃烧的炽烈火焰,却明显已然减小至随时要熄灭的程度。现下正是盛夏时分,原本便不同于秋高物燥之时那般容易着火,若不是原本宋军军士故意射出的那些在那两尊神魔塑像下堆了厚厚一层的箭枝,都是最易燃烧的干木所削,兼且那两尊神魔塑像所喷发的地狱黑火遇物则燃,强横无比,舒州城下的火势也不可能炽烈到如此地步。只是刚不可久,火势益加炽烈,周围柴薪可燃之物,也便益早消耗殆尽,兼之夏季本自雷雨频多之时,方才晴空万里之际毫无征兆的一阵急雷之后,忽然便下起了瓢泼大雨。虽说地狱黑火遇水不熄,但这等风雨,哪怕仅凭压力,也是将火势冲淡了不少,而今雨收云歇,虽然一时黑烟蒸腾,仍看不清烟雾中那两尊神器的状况,但于此时此刻下起雨来,却已足以让那些女真军士更加赞叹于天神阿布凯恩都里的威神力。尽管他们方才在大珊蛮的引导下,将那熊熊烈火看成是两尊神魔塑像召唤出来的炼世之火,但毕竟他们都是久历沙场的军人,对于神魔信仰不如寻常人般如此浓厚,若非这两尊神魔塑像着实具有不可思议的神通威力,他们也不至于如此狂热膜拜,而就凭方才那些宋军射下的木削箭枝与最后那位在他们心中与神魔也相差无几的监军将军射出的那一箭,他们心中对于这场大火的来由,多多少少也明白了些许,跟随着大珊蛮将之解释为神魔化身召唤出来消灭敌人的地狱黑火,不外是自欺欺人,为自己壮胆定心而已。是以此时眼见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打散了烈火,却是人人欢呼鼓舞,连韩常脸上都不禁流露出了喜色。与之相对,舒州城头一派哑雀无声,所有的军士脸上都自显出凝重之色。雨后风急,烟雾渐渐散去。所有人都屏息聚气,凝足目力,望向那兀自置身于浓黑烟雾笼罩中的两尊塑像。“杀!”“杀!”这时那些女真人刚刚望见那烟雾中两处高大的金黄暗影,心知那两尊神器无恙,正自心头狂喜,张口准备欢呼,却在这最没防备的一刻,忽尔耳边响起了宋军的呐喊声,不由得都是心下大震,变故横生,便是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铁骑雄师,也不由得阵形微微有了些散乱。韩常也自心下大愕,但他终究统帅一方,久历战阵,虽然眼前烟雾尤自浓厚,看不见宋军军士推进的阵形方位,却是在刹那间明白了宋军之举的意图所在。此时浓烟犹重,自己看不清对方来袭方向,看来确是个进攻的好时候,然则宋军终究以步军为主,并不能如自己的骑兵般来去如风,己方数十万大军连营严阵以待,在这等形势下来袭,宋军绝讨不了好。以那位大宋监军将军的用兵之方,绝不会出这样的昏招。所以眼下只有一个可能了。就是宋军的目标,不是要趁乱出击,而是要抢压那两尊神魔塑像!那两尊神魔塑像在自己有意无意引导下,已然成为大金军士心中信念之所寄,若是真被宋军抢了过去,这场仗恐怕也再不用打了。宋军诡变百出,一计不成另有一计,实在是令人防不胜防。一念及此,韩常心下发急,一声令下,身后前列数万军士同时催马,也自迎上了前去。只是原先那两尊神魔塑像原本便只离舒州城头不过千余步之遥,而自己这方军阵因着方才大火,却又往后退了一大段距离,兼之宋军以有心算无心,准备在前,自己此时下令催马,只怕已然落了下风。此时火焰已然尽数熄灭,天风浩荡,转眼间烟雾渐渐转淡,韩常一马当前,望见宋军来势,绝对要比自己的骑兵更快杀到神魔塑像前,不由得更为发急,却是毫无办法。他与宋军交战大小不下数十场,深知宋国步军虽移防不便,便一旦结成军阵,却是坚韧无比,一旦让宋军结成军阵将两尊神器护住,再缓缓移入城中,自己要夺回来,实是艰难无比。身后女真军士,也自发现了这一点,无不加劲催马,却是眼见已然来不及。正在此时,忽然舒州城头响起一声大叫:“王将军,圣上有旨,全军回城布防,切勿为图一时之快,轻启城门与金人争锋,钦此。”城下宋军微微一顿,一个沉沉的声音响起:“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弟兄们,跟我冲啊!”一众女真人都自大喜,加速催马,一时间蹄声隆隆,兼杂女真人“嗬呼”号喊之声,不绝于耳。城头那个声间徒然尖厉,喝道:“圣上有令,敢违此道圣旨者,以大不敬论罪,无论此战胜败,一律同诛九族,王将军不为自己,也为手下将士想想。”一派短暂的死寂之后,忽然发出一片沉沉的叹息声。所有人都能听得出,在这声浩然长叹中包含了多少的不甘与无奈。韩常率领大军纵马,终于来到了那两尊神器的面前,眼见那两尊神器虽然被烧得通体红透,却是夷然无损,不由得心下大定。他抬起头,迎上站立在已然缓缓退至城门口的宋军军阵最后押阵的那位宋军将军,那双充满愤懑的眼睛。韩常不由得微微叹息,续而纵声大笑。同为统兵出征的大将,他能明白那双眼睛里包含的不甘。确实,宋国将军当得上用兵如神、算无遗策,哪怕面对这两尊神器如此可怕的存在,也丝毫未曾进退失据,反是智计百出,让自己颇为手忙脚乱之余,也不由得心生佩服。可惜这又有什么用呢?在舒州城内主事说话的,终究不是这几位宋国将军,而是那个庸怯无能的赵家天子。方才若非这位天子官家贪生怕死,却又不懂装懂,恨不得将任何一分力量都用放置在自己肉眼可见的地方,卫护自己的安全,那些宋军只怕早已得手,而这场仗,自己也已然输掉了大半。这个宋国的天子皇帝,简直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帮忙。天佑大金!不错!天佑大金!…………赵匡胤手上尤持着长弓,站在城头处,望着那些在舒州城下欢腾叫嚣的女真人,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自定下了此次的战略大计之后,中途却是出了几次连他也没有料到的变数,险些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直至此时,一切才重新回到了他的掌控之中。自己原本便没有毁去这两尊神魔塑像的意思,毕竟自己特意分出三分之一的兵力,困守这舒州小城,本意上是一场诱敌之计。若不是这两尊神魔塑像所蕴含的威力实在过于强大,如不能及早解决,恐怕会极大威胁到舒州城的存亡断续,他也绝不愿意如此锋芒毕露。以干柴为箭,确是存下了必要时以火制火的念头,只是万不得已时才想着采用的办法。毕竟火势一起,再不由人掌控,一则烈火是否能对熟铜铸就的神魔塑像造成伤害,尚未可知;二则若是真的在女真军队面前毁掉了这两尊神器,只怕其惊恐之下,就此退兵,那自己的一番盘算,却也无由施展了。是以他原本只是打算以自己神乎其神的箭技,借床弩射出的劲箭,直取那两尊神魔塑像口中机括。他平生征战四方,灭国无数,手上了结人命成千上万,对于鬼神虚无缥缈之说,向来不信,以他的眼力,自也能看得出那两尊神魔塑像之所以能喷出火来,并非什么神魔威能,而是机括之力。真正能引起激烈燃烧的,是贮藏与两尊神魔塑像腹中的黑色**,健马奔驰牵扯双翼,当是触动机簧,挤压塑像腹中黑色**激射而出,而塑像中的机括,却是极为精妙的引火之具。也是因此,他才定下了万不得已时采用火攻之计。毕竟照他推断,那黑色**应是极易燃烧之物,若是纵火炙烤,让其在两尊塑像腹内燃烧,只怕也能起到损毁机簧的效果。是以他借两尊塑像又欲喷火,大口微张的电光火石间,配合床弩射出劲箭,直取那两尊塑像口中机括。只是未想到的是,那两匹牵扯机括的健马,受了众人同声呼喊的惊吓,奔跑益速,较之其计算的时间,要快了一线,无巧不巧在其劲箭刚要射入那两尊塑像口中的时候,喷出了火来,是以才有了方才那一出。城下的女真人,重新套好了那两尊神魔塑像,拉扯而去,大呼小叫,欢喜无比。赵匡胤脸上也自绽起了一丝笑容。他或许是舒州城内城外这数十万人中,唯一一个看清楚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那两道床弩射出的劲箭,加入了自己那两箭撞击的力道之后,去势劲急无比,虽然正正撞上了那两尊塑像口中正在此时喷射而出的火焰,却仍然直直射落了安装在那两尊塑像口中发火的机括。如今那两尊神魔塑像,已然不过是两具徒具其表的摆设而已。是以他自大火燃起之后,根本没有去关心那火势是否对神魔塑像造成伤害,便自开始调配布置,这才能如此完美地演绎了方才那一出。毕竟先前自己迫于无奈,屡次出手,表现有些过于锋芒毕露积极进攻了,只怕难免会让对自己那个不肖子孙有深刻了解的金兀术与韩常,起上几分疑心。只是经过方才那一场唱作俱佳的表演,哪怕多疑如金兀术,也应该已然确定,自己那个庸怯懦弱的不肖子孙,此时确实身在舒州城中,并且总掌一切。相信任何人,都不会想到会有人疯狂到把缴获两尊威力如此巨大的神器的机会都放弃了,来布这么一个诱敌之计。“陛下”,自城下领军退回舒州城中的王贵,来到赵匡胤的身后,笑吟吟地行下礼去:“方才属下的眼神,未知可曾流露出陛下所言那种夹杂着愤懑的绝望?”“他奶奶的”,赵匡胤哑然失笑:“让你带兵真是埋没你了,回京之后,应该让你跟包大仁去学唱戏。”“哈哈哈!”两个人相视半晌,同时大笑。似乎在他们眼中,此时被重重围困的,并不是他们置身的舒州小城,而是城外连营数十里的女真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