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雍自然能够明白金兀术的算计,他与自己不同,他自太祖自白山黑水间兴兵以来,纵横天下十余载,除征战南国时曾偶一受挫之外,几是纵横不败之将,在女真军中,与“战神”完颜亮并称一时,共同撑起女真人仗之踏马天下的数十万铁军。然则正是为此盛名所累,金兀术的顾虑却反是要比自己更要多得多。在这等形势下,其实若是有人能带得女真大军脱离险境,已是天大的奇迹,但身为金兀术,却仍自不想,也不能在如此完全被动的形势下,由宋人主导而谈和,生恐会为此葬送了自己一世英名,是以还自盼望着能窥见一线之机,争取到一分半点局面上的均势,才好趁机下台,体面收场。然而无论如何,此时女真军中包括金兀术在内,却是人人心知肚明,当此之时,与宋军和议实在已经是不得不尔,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金兀术扣押宋使,也不过是想欲先行威吓,以求能多套出些话,为他的体面求和之计,多争取一点机会罢了。然而在完颜雍的眼睛里,金兀术的这一迟缓,对于自己而言,却不啻于一个天大的良机。这些女真军士,在这月余来浴血苦战、又复身陷重围之际,早已是人心惶惶,人人心中所思所想,只是如何才能逃出生天,回归家园,得以复见自己家中的妻儿老小。是以金兀术当着众人之面如此拒却宋军的和谈之意,不管其是出于何意,却都自让许多女真军士心怀怨愤,亦自平添了几分惶急之意。当此之时,谁能早一日让他们得脱眼前的困局,便是他们眼中天大的恩人。虽则金兀术亦自迟早必和不可,但若是他能抢在金兀术之前,与宋军缔结和约,则在那些女真军士心中,他便是活人无数的大菩萨,而金兀术则却自成了丝毫不顾手下弟兄性命的冷血之人。他身受大金皇帝之诏令,摄副帅之职,与金兀术分印而治,当此危急之时,金兀术犹自首鼠两端之际,他挺身而出,代替金兀术与宋军定盟,却也算不上越权逾份。更何况,如此一来,却是将保全这支女真嫡系骑军之功劳尽数揽到了自己的身上,纵然回朝之后,金兀术有所责难,他却也尽说得过去,甚至大金皇帝乃至朝臣一党,只怕都会站到自己的这一边。而且经此一役,金兀术声望势必大不如此,而他却占尽军心,此消彼长之下,他若想代替金兀术,接掌这支女真嫡系大军,却也并非全然不可能。眼下实为其千载一遇之机,而成功的枢纽,却又复完全掌握在宋人的手上。毕竟当前局面,宋军占尽优势,虽然他也自看准了宋军心中的算计,自忖宋室亦自不愿看到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然则是和是战,主动权终究还是操控在宋人的手里。再者说,宋人是否肯放弃金兀术,转而与他来商谈和议,这也尽是未定之天,终究当下这数十万女真军士的主帅,还是金兀术,而不是他完颜雍。是以他迫不及待地赶在今夜便前来与辛弃疾相见,原本亦是希望能赶在金兀术求和意图未露之前,说动宋使,否则若待到金兀术辛身前来,透露出亦有意和谈之后,自己要再插上这一手,只怕便是千难万难了。只是他与辛弃疾虽然是敌非友,但这些日子来,辛弃疾被囚在女真军中,金兀术又常常带在左右,却是让他对于辛弃疾颇有所了解,心知这个南国蛮子心计深沉,目光敏锐,却是决非易欺易骗之辈,自己如此急切前来,只怕他纵然未能明白自己心下这千般计较,却也不难看穿自己急于求和之意,到时不免坐地起价,这番与宋和谈,却是不知要被宋室占掉多少便宜了。是以他甫入得帐来,便自有那一番作势施为,其用意却只不过是欲以一腔刚猛之气先行迷惑辛弃疾,显示自己本意却是不惜生死,决意一战,辛弃疾身负南国天子和谈之嘱,自必良言相劝,到时自己就坡下驴,为帐下数十万弟兄生命计而冒死背着金兀术与辛弃疾秘谈和约之盟,也便顺理成章。他虽视辛弃疾为敌寇,却也不得不承认辛弃疾确是一员真正的军人战士,若是辛弃疾当真信了自己那股子以命求战的刚烈之性,只怕也难免起些惺惺相惜之意,到时却也就应该不会再多所为难。然则完颜雍终究也是聪明人,看着辛弃疾的反应神色,加上自己方才那一番失态,却是知道自己的这一番做作火候已经足了,刚烈之性也已然表露无遗,意欲求和之态更是已然合盘托出,当下也便不再装腔作势,收起了手中刀,正颜以对。辛弃疾脸上绽起了一丝笑:“只因我们天子官家看准了金兀术大帅一心只为自己声名地位计,却是不顾手下数十万生灵死活,纵使答应和议,亦不过虚与委蛇,必定多有反复,即是如此,却是不谈也罢了。”“所以”,辛弃疾拿眼望向完颜雍:“副帅此来,却是恰是时候,否则,辛某还真怕缴不了这当差。”完颜雍心下暗喜,脸上却是没有丝毫表情:“你怎知本帅一定会冒背叛四王叔之名,来与你和谈?”“哈哈”,辛弃疾一声低笑:“因为金兀术败不得,副帅却败得;金兀术死得,副帅却死不得。是以辛某早知副帅今夜要来,也早便知道副帅此来,原来但是秉着和谈之意,副帅说辛某之言,是也不是?”完颜雍深吸了一口气,却是不置可否,皱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他原本看辛弃疾的反应,还以为他已然渐入殻中,此时见他却似是话里有话,不由得多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