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因为掌握了那些军士真实的想法,完颜雍才敢在现在与金兀术侃侃而谈,将自己的主和之意表露无遗,丝毫不让。毕竟金兀术若再是一意主战,不过是无可避免地将自己推向了与整支铁军相对立的一方。自己原本便是这支军队的副统帅,亦是大金皇帝亲自委任的监军,从身份权柄上讲有本来就应该有着足够的份量与金兀术分庭抗礼。在金兀术尤自意欲主战的时候,自己挺身而出,说出了这些将领一直想说,却又在金兀术积威之下不敢说出来的话,只会让这些将领不自觉间凝聚到了自己的身边,只会让自己可以在不动声色之间取金兀术而代之。今时不同往日。以往得罪了金兀术,便是得罪了这一支女真大军,所以他不得不深自韬晦,唯唯诺诺。然而与金兀术抗言而辩,表现出自己是真正为女真大军求一条活路的希望之所在,却正是自己收买人心的大好时机。形势瞬息万变,其间之微妙,除开他自己之外,其他人都未能尽知。他抬眼,直视金兀术的眼神,分毫不让。金兀术嘴角牵出一丝微笑,转过脸来,扫过坐在营帐内的群臣,问道:“你们也是这么想的?”那些将领互视一眼,没有人说话。然而他们的眼神已经明确无疑地告诉了金兀术,他们究竟是想说些什么。金兀术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浮起了一丝苦笑:“如果是这样,那么你们应当感到高兴才是。”他抬起脸来,遥对着帐外无边的黑暗,神色间却已是变得一片平静,缓缓说道:“宋人并不想留下我们任何一条人命,他只是要我们留下全军三分之二的军械与战马!”…………包大仁缓步来到那节烈贤良祠门前,站定了身形,肃容轻轻整理好了身上的衣冠,待得守祠的军士交验了关防,这才慢慢地步入祠堂之中。历朝历代,都自会将开国功臣、先贤义烈者专门建祠供奉,以示永世不忘其功勋事迹之意,如汉之云台,唐之凌烟阁,尽是如此,大宋开国之后,在汴京亦立有贤良祠,以纪念旌表一干开国功臣,然则女真铁骑南下,攻破汴京,大索月余,战火所及,连贤良祠亦不免于难,被夷为一片平地。这座忠烈贤良祠,却是在宋室南迁之后,李纲所主持建立起来的,其间供奉的,却是主要已不是那些大宋开国平疆的那一段功臣,而是近代那些在征辽抗金之役中,那些锐意赴死,前仆后续,坚欲与入侵的女真北虏死战不息的节烈忠良之士。李纲在女真人兵围汴京之际方被起用为相,临急指挥,沉着应变,力主天子不可降,汴京不可弃,以一介文士,却是硬生生在短短数日内将汴京内那原本游手好闲的柔弱守军训练成了钢铁之师,就在那汴梁城下,孤城碧血,使得当时锐气正盛,兵锋直指,几是天下无人可挡的女真铁骑,也不得不在这座大宋皇城之下,第一次尝到了铩羽而归的滋味,实在是大宋皇朝的中流砥柱。只可惜,当时的钦宗皇帝,亦是多疑善忌之辈,明明已经强敌压境之下,心思却还是放在如何跟他的父亲,当时已然退居太上皇的徽宗道君皇帝争权之上,对于李纲这等前朝臣子,猜忌颇多,女真兵马尚未及退尽,他便下旨罢黜李纲之职,自毁擎天之柱,终至汴京被破,自己也被女真人俘虏北去,饮尽了自身酿下的这杯苦酒。赵构南渡,在建康即皇帝位之后,为收天下人望,亦重新起复李纲为第一任首相,然则李纲那锐意恢复、待机而战的心思,却终究与只图保得眼前这场富贵的他格格不入,是以李纲拜相不过数月光景,便旋即罢去,自此一代名臣,郁郁而终。而李纲拜相之后,所发布的第一道政令,便是修建这座节烈贤良祠,祠中奉祀的人物不取前朝开疆拓土之名臣勇将,却都是取的在对女真抗战之时,义勇不屈之人。当时亦颇有人对此表示难以理解,毕竟当时宋室宗庙神器,被迫南迁,凄惶如丧家之犬,江南之地,虽然风物繁华,然则终究是边陲之地,可谓百废待兴,李纲相公原本便自声威赫赫,被任为第一任首相之后,更是被时人寄以厚望,大家都觉得他应当立即着手建立政纲,稳定国本,恢复经济民生,方为允当,却是没料到其第一道政令却是建祠立庙,纵然不被人觉得他急于树立自己一身身后声名,至少也是置军国要事于不顾,却是急于这等不急之务,不免令人失望。甚至当时与李纲志同道合的几位好友亦曾就此事或谏或劝,然而李纲在这一点上,却是非常之坚持,在他看来,大宋要站住阵脚,锐意恢复,经济民生固是根本,政纲国本自要扶固,然则眼下最重要的东西,却是务须先正人心,正士气。大宋最缺乏的东西,不是安稳的朝局,更不是财帛子女,而是那敢打敢拼的精神,是那哪怕被人砍掉了脑袋,在脑袋掉到地上之前,也还要咬上对手一口的那分血性。当日的大宋又何尝缺过人,缺过粮,缺过军饷,然而女真人一路南下,势如破竹,镇守大宋千关万隘的军将,到得后来竟尔是纷纷在女真人未到之前就自闻风丧胆,弃关而逃,竟自将那中原门户,洞开给女真强盗。甚至就在兵临城下的时候,朝中主张迁都避祸,主张屈辱求和的,都还不在于少数。是时虽则女真人弃汴京不守,伪楚之张邦昌自去僭号,请旨归附,汴京实则已重归宋室版图,然则当时的天子官家却是已经被吓破了胆,无论李纲再如何拼死劝谏,都只是一意龟缩在临安一带,甚至不敢巡行建康,更遑论还都汴梁了。既然大宋的天子官家是如此盘算,形若大宋已然自弃江北,江南风物,六朝金粉,民风物性原本便要比得江北豪杰来得奢靡柔弱,这一干君臣又都是喜奢而厌苦之辈,在这江南的和风之中浸泡得久了,只怕那被国破家亡稍激起来的一点血性,也就转瞬间消融无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