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兀术却是轻轻抬手,止住了这四名女真勇士的冲动。赵匡胤望着金兀术,缓缓摇头,眼神里地是流露出一种不知何等神色的情绪,淡淡开口说道:“不是朕不相信大帅,只是大帅难道当真连自己也相信,凭着你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现下的大金朝堂?就能让女真一族做出这样的选择?”金兀术默然了半晌,这才沉声说道:“本帅既然敢做出如此说话,自然有本帅的凭仗,我等女真一族虽然自来悍勇,但却从来最为尊崇强者,真正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在朝堂上并非……”他话尚未曾说完,赵匡胤已然开口截道:“女真朝堂上并非是由年轻一代话事作主,哪怕现在的女真国主份属年轻一辈,甫登帝位,也急欲开疆拓土,是以起用了不少同样好战狂热的年轻人,然而国中军政实权,却也还是大半操持在完颜昌与大帅手中,上至军国大事,小至后宫选妃纳嫔,若不得你们点头,金国国主也是不能擅自做主,是也不是?!”金兀术微微一愕,好一阵子才强自点头道:“陛下对我大金的情形倒是所知甚详,我大金国主感恩念旧,一向对于一干老臣尊崇有加,本帅说的话,谅来我大金皇帝陛下,也还是能听得进去的!”大金国朝堂之上新贵与老臣之争,早已是暗潮汹涌,只是他与完颜昌都是自金国太祖开国,便自一文一武的两大支柱,又是皇子龙孙,更兼金兀术可谓是一手组建了眼下这只最精锐的女真骑军,也一直以来都将这支女真部队的控制权牢牢地握在了手里,是以在朝堂之上拥有着无可争议的优势。虽然近年来完颜亮整合东胡诸族,在与西北边塞跟契丹西辽的连年大战之中声威大振,俨然成为了女真军中最具声望的一个新兴将领,然而完颜昌久操权柄,金兀术积威所在,在朝堂之上新晋一党,还是不能够跟这两个开国老臣相提并论。只是这些终究对于女真一族而言,并不是多么光彩值得一提的事情,一向以来,在宋国使臣面前,大金朝堂上总也还是能做出一团和气,团结对外的模样,却没料到今日这位宋国天子,就在自己的面前,将女真朝堂上现下的情况讲得一清二楚,宛若亲见,让他实在一时之间颇有些无奈之感。只是现下形势比人强,宋国现下势如虎狼,只怕再非女真大金之力所能抵挡,而如现下这般能与宋国天子面议的机会,又着实不多,更难得这位宋国天子话语之间,却也隐隐有些意欲和解的意味,是以虽然他从心里并不愿意承认赵匡胤的评断,却也只能点头认可。毕竟他也明白,这位南国天子即能说得如此清楚明白,自然也已掌握了确实的情况,自己若是不敢坦然承认,倒自是让眼前这位南国天子小看了。赵匡胤却是哑然失笑,说道:“大帅此言,若放在数年前讲,甚或此战之前来讲,或许倒也还不差,但大帅却似是忘了一句老话:‘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大帅若真是以诚待朕,可敢现下告诉朕一句,若是大帅归国之后,当真依照方才之誓言向女真国主提出那种种条件,那大帅到时可还真有办法,能保得住你原先在女真朝堂之中的声望影响?!到时可还真有办法,能够推得动这些政策为女真国朝堂之上的接纳与施行?!”他微微顿了一顿,看着金兀术脸色微变,这才接着悠悠说道:“大帅却也不想想,你那地位与声望,却又是因何而来的?!”金兀术一时愕在当地,嘴唇微动,却是一时之间,再说不出话来。扪心自问,他方才向赵匡胤提出这样的条件的时候,虽说骨子里自然仍是为了女真一族的绵延断续打算,然则却也确实是真心之语,并没有任何虚言白话的打算。然而直到赵匡胤说出此语,他才蓦然意识到了整个事情的问题所在。他此次虽然遭逢前所未有之败,但这也还算不得太大的事情。毕竟此次听这位南国天子的话语,他也希望自己能够在女真朝堂之中还保持着足够的影响力,是以此次最多也不过是留下自己的半数军械战马,却是并没有打算要将自己帐下这支女真军队,尽可能多地留在宋国的土地之上。他方才口上虽然说得漂亮,但毕竟现在也是久历宦海,自然明白那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较诸最险恶的沙场也只怕更尤有过之,尤其是在现下的女真朝堂,虽说各自之间也是盘根错节,但相对于宋国那帮有着百余年传统纠葛的文人士子聚党而征的场面,终归还是简单了很多,甚至可以说刚刚立国百余年的女真朝堂,还比较多地保留了原来生息于白山黑水间那种部落联盟一般的习惯,决定某个人地位的,更多的甚至还不是看着当朝天子的脸色与喜好,而是要看他的出身,看他的勇敢,看握在他手中的,真正能由他指挥得动的力量。此次伐宋之役,折损了半数军械战马,对于自己帐下的这支铁军而言,固然战力要因此而打上一些折扣,然而却也终究实力未损,仍然是女真军方最强大的一支力量,而且只要自己帐下这些健儿未有太大的损伤,以自己在大金国中的影响力,自然也不难在短期之间恢复实力。是以虽然现下的大金国主对于自己权柄过重一直心存芥蒂,此次好不容易逮到了这个借口,只怕也必然以此为契机对自己加以贬抑,以求能分掉自己手中的些许权柄,然而只要自己仍然能在这支实力并未遭逢大损的铁骑雄师之中,保持着绝对的声望与影响力,那么纵然是大金皇帝再如何想尽办法来分离自己手中的权柄,却也仍然无法真正振动自己在朝堂之上的地位。然而赵匡胤的那句话却让他一下子想到了一个被他自己忽视掉的至关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他的地位,他的声望,他对于这支军队绝对的控制力,是他在那女真一族之中自从猎杀白刹林之日起,直至尔后征战天下大小凡百余战的生死之间拼出来的!女真族最为尊重强者,最为尊重勇士,所以能够战胜一切强大可怕的敌人的他,敢于挑战一切强者乃至于魔物白刹林或是契丹辽人的他,成为了所有女真族的勇士,或者说所有女真族人心目中的英雄,心目中的强者。他一手带出了这支女真大军,自然是他对于这支女真大军可以如臂使掌的重要原因,然而他之所以有信心认为在他的军权与皇权发生争执的时候,这支女真铁骑将会百分之百地站在属于他的这一方,归根到底却还是因为他明白他自己在这些年来有意无意的刻意营造之下,在这支女真大军军士的心目之中,早已经成为了一种标志性的存在,成为了代表女真勇士的象征。虽然说近年来后起之秀完颜亮,也自是战无不胜,成为了女真族年轻一代津津乐道的传说一般的人物,然而至少在他所带领的这支军队当中,在声望上却仍然还是远远及不上他。此次伐宋之败,固然是他征战生涯之中前所未有的一次大挫败,但至少他现在,还能把所有跟随着他的弟兄,几乎完整地带回去。相信在这支军队所有的将士心目之中,他或者不再是不败的战神,但仍然是一个值得交付性命的长辈与首领!当然,前提是,他必须要向他们证明,他仍然可以带着他们去讨回这场战斗的最终胜利!布库哩雍顺的子孙,没有一个是愿意永远当失败者的懦夫!他们可以输一次,可以输十次,但却一定要在最后连本带利地讨回来!然而如果他在这样的一个节骨眼上,在归国之后,向大金国天子递上,却不是继续请战的文书,而是意欲与宋国近乎约定和谈的条陈,那这些将士们会怎么看?!如果他所罗列的与宋国和谈的条款,却又会给人一种大金国近乎于向南国宋室认输服软的感觉,甚至于不惜要送还宋国的钦宗皇帝,甚至于要拱手让出大河以北的千里河山,那朝堂之上的群臣会怎么看?!军中所有的将士会怎么看?!甚至所有的女真族人,又会怎么看?!他们不会理解自己的苦心的!他们只会觉得,自己是被这一场仗打寒了心,打掉了胆,打掉了所有的勇气与壮志!他们会觉得金兀术已经不再是他们心目中的那个勇士,那个英雄,因为他已经老得居然会被自己心目占所瞧不起的宋人吓破了胆!甚至于朝中那些老成持重,原本也一直存着与宋室议和的心思的老臣们,也绝不敢在这样的关头里,再跳出来支持自己的意见,反倒是很可能会急着跟自己划清界限,毕竟在现下的大金朝堂之中,女真人身体里奔流着的那种充满野性的血液还未曾完全冷却,没有一个女真人,会承认自己会在战斗中,输给生存于这片大地之上的任何一个种族,不管它是白山黑水间的猛兽,还是那些看起来强大的辽人或是宋人。金兀术一念及此,嘴角不由得泛起了一丝苦笑。在那个瞬间,不知如何,他的心里忽然想起了南国宋室那个一直以来,都被他深深瞧不起的宋国丞相的名字。秦桧?!卖国贼?!不!金兀术轻轻一叹。自己连秦桧都不如!秦桧至少立朝当国十余年来,从头至尾,都是持着他的那套论调。现下大宋朝堂之上大小官员,倒是有一大半是由于赞同于他的理论,从而援引得官,纵然现下这位南国天子有着雷霆万钧的手段,那些原本依附于秦桧之辈,不免也会知所抉择,然则他们这些年来终究始终是说着与秦桧同样的话语的,是以纵然现下疏远秦桧,却只怕也难以做出落井下石的举动,毕竟这样的举动对于他们而言,实不啻于自打嘴巴。而他自己呢?!真正若是他抛出了这样的一个与宋室和谈的方案,只怕在女真朝堂之内,所有人都会争着要跟他划清界限,然后唾骂他这个被宋人一战吓破了胆的懦夫!毕竟无论是年轻一辈的贵族或是开国之际的老臣,对于宋室的态度在能取则取这一点上面,是有着一致共识的。差别只在于年轻一代急于求成,而那些开国老臣则多持老成谋国之见,意欲徐图进取罢了。他自己在此次伐宋之役之前,虽然认为现下女真大金已然扩张得太快,应该是埋稳根基,扎好基础的时候,然而却也还是希望能够在这场战争之中以胜求和,为今后的女真大军,争取到一个席卷天下的最有利的局势。甚至于在踏入这山谷,陷入于宋国军队的包围之前,他还在盘算着若是生擒了这位宋国君王,应该开出一个什么样的条件,才能确立起今后女真大金对于南国宋室长久的战略优势!现在的他们吞不下宋国,但几年之后,十几年之后,或许却是可以!是以他可以很清楚地知道,那些朝中各大臣们,在看到自己这个条陈之后的反应。所以他能很清楚地猜想到,那些朝中的新老大臣们,看到自己这样一个条陈之后所应该具有的反应。甚至于他自己,在未曾确切得知那战场之上的宋国监军将军,就是南国宋室的天子皇帝的时候,看到有哪个间关百战的大将元帅,来向大金皇帝提出这样的建议,也会觉得这个家伙是疯掉了!他之所以敢向赵匡胤提出这样的条件,自然不会是觉得是以自己的一人之力可以左右得了整个女真朝堂的局势。只是他认为若是自己的实力未损,归国之后仍能保得住自己的声望地位,那勋旧一党自然也便都要仰仗于他这个军中最具实力的大帅,他也便可以去说服那位主掌朝中大权的完颜昌,来以整个老一辈开国朝臣的能力,推动这个和谈计划的通过。然而若不是赵匡胤的一语提醒,他也确实忽略了,现下自己乍逢新败的节骨眼上,却实在不是提出这样一个计划的合适时机,而作为军中勇士象征的自己,却更不可能是提出这样一个计划的人选。如果时间允许,或许这些问题也都还未必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法。然而……金兀术看了看站在他面前,脸上兀自含着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的赵匡胤,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然而自己现在还有时间么?女真大金还有时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