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军止步,就地扎营!”“全军止步,就地扎营!”滂沱大雨中,金兀术沉着脸,仰着向天,推开了旁边护卫递上来的雨具,任冰凉的雨水浇在脸上,对于自己的这道命令所引起的那一阵低沉但却掩饰不住的抗议与咒骂之声,充耳不闻。自从这一次大败之后,虽说保全了所有人的性命,而宋军也确是依约而退,再未有半点纠缠,但金兀术却也很无奈地发现,自己指挥起这支军队来,再不如昔日那般得心应手。在最初那股逃出生天的喜悦之情的驱使下面,这支女真大军还算是齐心协力,全军疾奔北行,但等到这股没由来的喜气消散之后,在所有那些打了败仗的军队之中所可能出现的问题,也都在金兀术治下的这一支军队之中悄然蔓延了开来。女真族人从白山黑水之间走出来,定都开国,也不过才短短十余年的光景,虽说在年轻一代的女真族人之中,早就已然流传着一种希望能够让女真铁骑踏遍这片天地之间每一片土地的急剧向外扩张的心态,但这可以说更多地只是出于一种年少轻狂的一时热血罢了,之所以会能够一直维持着这种情绪的持续成长,只不过是因为这些年来女真人南征北讨,罕逢一败的这种赫赫战果,不断在刺激着这种渴望向外扩张的心态的膨胀罢了。毕竟对于这些女真子弟们来说,再没有什么功劳会比向外征战所获得的军功来得更为亮眼,更可以让他们可以在其他的同侪人群之中炫耀,而且在这些年来的南征北讨之中,除了与西辽之间陷入了双方交互拉锯战,以及江南宋室小朝廷曾经似乎在一夜之间涌出的那四支让女真铁骑吃了大亏的铁军之外,女真人一路攻城掠地,都是顺风顺水,每次出征之时,非但真正的危险并不太大,而且往往还都能够趁着攻城掠地之机,大肆搜刮一番,这也使得在女真族人口口相传之中,发动战争几乎成为了与升官发财相等同的代名词。女真族的人丁并不算太多,现在军队里的那些军官、老兵,或者是这些个年轻的女真贵族们的父执一辈,基本上昔年都曾经跟着女真金国的太祖完颜阿骨打从白山黑水之间起兵,一路平辽伐宋,攻城掠地的人物。昔日宋辽之间百年太平,互开边贸,尤其是大宋皇朝治下的中原之地,真可谓是物富民丰,哪怕寻常守城之小吏,其家资享用,尤自远超前朝贵族,实在是自三皇五帝迄始,天下从未曾有如当时之局面,就算是契丹辽国,亦自是远远不及,更何况是这群刚刚从白山黑水苦寒之地里走出来的女真人!哪怕时至今日,那些个昔日曾跟随着女真金国的太祖完颜阿骨打纵马南下的女真军士们,提及当年刚刚见识到大宋皇朝治下那些城市之中的富裕与繁华的时候,脸上也都还自是经常挂着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毕竟对于已经曾经为大辽的繁盛而感到惊讶莫名的当时刚刚从白山黑水苦寒之地里走出来的女真族人来说,当时大宋的风物对于他们来讲,简直就让他们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之间走进了不应该存在于大地之上的天堂。不知道有多少现在女真年轻一族的家资财富,都是在那一场几乎是一面倒的掠夺之中所积累下来的,而这些个年长一辈们的经验,以及他们那在有意无意的炫耀之间显得越来越夸张的那些战果,都让这些个女真一族的年轻一代对于战争充满了兴趣,也直接造成了在女真年轻一代的族人之中,那种让女真大军的铁蹄踏遍每一寸土地的心态,几乎深入于每一名女真年轻族人的心目中。这一次的南下伐宋之战,金兀术所率领的这一支女真大军之中,也有着不知道多少人,是抱着想捞取战功,想借机发财的心思,兴冲冲地踏上征程的。毕竟这是一次人数如此悬殊的战争,毕竟这一次面对的敌人是有着一个庸怯懦弱的皇帝与一个一意求和的宰相治下的江南宋室小朝廷,而这一个孱弱得不堪一击的江南宋室小朝廷,却又传说中已经恢复得富庶繁华,几不下于昔日他们那些父辈曾经不知道多少回带着得意的神色向他们所描绘过的大宋皇朝治理下的中原大地!可以说从一开始,金兀术所率领的这一支女真大军,就是抱持着这种轻松而渴盼的心态,踏上这一次南征之途的,而金兀术出于自己的考虑,对于女真军士们的这种情绪也未曾采取任何的手段加以压制,反倒是有意无意之间,纵容着这种情绪的滋长与蔓延。毕竟原本在金兀术的盘算之中,这一次挟雷霆万钧之势南下,却也不觉得那早已然自毁长城,将四支铁军投闲置散的南国小朝廷,在经过一意主和的秦桧当国秉政十余年之后,还真正能够保有与自己这样一支四十万骑的铁军正面对抗的战力,是以他并不反对治下的军士以一种轻松的心态来面对即将到来的这场大战,怎么说这样不仅可以保证大家士气高昂,也可以让战斗到来之际,保证这些急于抢夺军功与战果女真军士们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至于这些个女真军士所梦想那些个财富,在金兀术看来倒不算是太大的问题,他这次的战略虽说是以战逼和,但却自然是本来也就没想过要让江南宋室小朝廷和得多么轻松痛快,甚至于在出兵之前,金兀术就已经大致估算过了就会这一次大军压境的危机,那庸怯懦弱的南国天子,应该舍得掏出多少的家底来。不但这些个女真军士需要大量金银财帛作为奖励,那女真朝堂之上的各方大员,也都在盯着这一场征伐南国之战的所得,来作为评判他这一次行动成败的重要标准。毕竟他这一次力排众议,不惜联合女真金国朝堂之上那些开国元老一脉的势力,力压下完颜亮,而抢来了这次对南国宋室出战的主导之权,在女真金国的朝堂之上,却也一直是流言蜚语不断,也算是顶住了不少压力的,这一切在需要一场大胜之余,也更需要他拿出因大胜而得来的华丽的战果,才能够真正完全压制下去。只不过就连金兀术也完全没有料到,这一次的伐宋之战,居然会沦落到眼前这样的局面。是以哪怕以他的治军之严,哪怕这支数十万人的女真铁骑之中,有绝大部分在不久之前,还是对于他有着一种莫名的崇拜与信任的女真年轻一代的战士,然而在这场大败之后,金兀术却还是渐渐地发现他指挥起这支军队来,再不能够如先前那般得心应手。这一场让这一支女真军队从上到下都猝不及防的大败,已经在不经意之间摧毁了许多的东西,包括这些女真军士原本那意气风发的昂然自信,也包括了他们对于金兀术这个号称不败的统帅那近乎于盲目的信任。如若不是金兀术一向以来治军极严,赏罚分明,兼之积威乃在,具体掌控着这支大军的又都是跟随了他多年的心腹嫡系将领,只怕没撑到此时,早就已经溃不成军了。“那边是在干什么?!吵什么吵?!”阿里达望着暗夜之中,在瓢泼大雨下兀自挺直了腰杆的金兀术,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向站在自己左近的亲卫下令道:“你过去看一看,那边在闹什么闹?!叫他们都给我老实点,不然有他们的苦头吃!”那名亲卫躬身领命,在那满地的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不远处传令,但阿里达目光扫处,却可以看见围在自己身周的那几名亲卫与军官虽然不敢言语,但神色之间,却也都自是隐然透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阿里达却是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又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事实上不但是这些个亲卫与军官们,就连阿里达自己,也都再看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最相信的这位大帅,这一次到底是在想些什么。自从那日宋军依约退去之后,这位大帅开始指挥着女真大军向北退却,但这退却的路线与方法,却又着实是奇怪无比。这位大帅一开始的时候,似乎很急,急着要把这支大军,尽快地拉回北方去,急得甚至要求抛下一切辎重,急得一路之上不恤马力,要求治下的军队全力疾奔。金兀术率领的这支女真铁骑,可以说是女真一族之中最精锐的骑军,也是女真一族赖以威慑四方的最基础的力量,是以基本上集中了举国第一流的装备,真正的战斗力量,都保证了一人双马。然而在这一次与宋国的和议之中,女真大军就这么一次性地丢掉了一半的战马,就算抛下了所有的辎重,就算连那些后勤运输的队伍也一并不管不顾,只带着最精锐的战斗部队沿线狂奔,但在不能够换马以节约马力的前提下面,一天之内所能够赶出的路程却也还是有限的。毕竟战马事实上是比人要来得娇贵得多的东西,哪怕就是一路之上完全空骑而行,在这种长途跋涉之中,却也必然要损伤很大的一部分马力,每次长途行军之后,就算再注意保养,也都还必须将养一段不短的时间,才能够完全地恢复过来,尤其在现在又自是骤然间丢掉了一半的战马,再不能够保证一人双骑的前提下面,这样完全不顾一切的策马狂奔,对于战马的伤害是极为巨大的。对于这些个在马背上长大的女真军士而言,战马就是他们的第二条生命,一开始出保命的需要,向宋军交割了一半的战马,他们还算是心甘情愿,而在撤军的初期,由于对于宋军的那恐惧还未曾消除,他们赶起路来也是积极配合,但随着离宋国日远,随着他们渐渐定下了神来,知道自己已然重新踏足上了女真金国治下土地,这些个女真军士们也就开始心痛起了他们那在前一段时间之内因一路狂奔而有着或轻或重的损伤的战马,开始对于金兀术这一路急行军似的赶路啧有烦言。而也就在这个时候,这支女真大军从上到下,又体验到了金兀术的另外一项让人觉得很有点不可思议的决定。这一路金兀术下令尽弃辎重,那些运输粮食补给的后勤部队,可以沿途缓行,不必再跟上一路狂奔的大军,只需按照金兀术开列出来的名单,将这些个粮草辎重运入指定的城池补充与储存,而由此所带来的,就是金兀术所率领的这一路大军,只能在沿途的城池之中开仓取粮,补给就食。现今金兀术所率领着一路疾行的,已经都是女真军队之中真正的战斗精锐,女真骑军向来以来去如风见称于天下,兼之又是金兀术一路催着赶路,一日之间所越过的城池不在少数,早晚两餐都完全能够赶得上在不同的城池之中解决,一开始倒也未曾引起过什么样的麻烦。然而随着他们逐渐远离宋金边境,而踏足于原先属于宋国的领土,然则现下早已经被女真金国占据垂十余年的中原之地,这位金兀术大帅却又开始变得不可理喻了起来。他开始故意在经过一些城池的时候,选择过城不入,而又在天色将晚,但明明可以再加把劲就赶到城中歇脚的时候,强令全军停止,而就在城外不远之处安营扎寨,等到天明之际,才肯入城就食。这些天来天公不作美,一路之上时常遇到大雨连绵,但这位金兀术大帅居然还都自是我行我素,哪怕如今天这等滂沱大雨,满地泥泞的情况下面,他居然也还是下令就在这种地方就地扎营。要知道,前面不远处,可就是昔日的中原重镇安定城,现下虽然在女真人治下不复当年景像,但也犹不失为繁华城垣,这些个女真军士今天一路上紧赶慢赶,也就都自是指望今天夜里能赶到安定城,好吃好喝地好好休息上一番。虽说现下金兀术亲自率领着的这路大军已经是属于原先那支女真铁骑之中的战斗精锐部份,人数已然大大缩减,兼之这一路上来,每经过一些重要的城垣,金兀术总是会分下一小部份的军队暂时编入城池的守卫部队之中,让他们等待接到命令,再行返回整编归队,这样一路走来,又会掉了小半的人员,但现在这支女真大军也还是人马众多,就算到达了安定城,除开那些军官之外,普通的军士应该也很难有机会进入到安定城中。但这一路之上,按照规矩,他们每到安定城这类的重镇,总是还能够修整几日的,而安定城中的驻守部队与管理官员,也自然会早在城中左近之处,挑选好地点,搭建好临时的营寨,虽说也自是露天席地,但再怎么样也比现在这种在泥水之中打滚的要好得多了。更何况,最起码到了安定城左近,城中自然应该早就算着人数为他们准备好了热汤热饭,再不用如他们现在这般,在这种倾盆大雨之中无法生火,只能干啃着又冷又硬的干粮过上这么一个又湿又冷的夜。所以那些个军士甚至于下层军官们的不满,事实上阿里达还是很可以理解的,因为哪怕就是在他们这一批对于金兀术一向死心塌地的他们这些老部下们,现在虽然嘴上不说,而且也还是尽力地去执行着金兀术的命令,然而心底里头,却也还是已经有不少人啧有烦言了。“大帅……究竟是想着干些什么……”阿里达看着金兀术手下的亲卫队,指挥着沿路跟随的几队这几天来专门负责营建特别营寨的军士,开始避入林中,伐木铺地,搭建起防水的隔层,然后再在上面搭建起了一排的不一样的大帐,心里还是忍不住暗暗嘀咕了一句。他知道,这些营帐并不是金兀术要居住的!这一路之上,金兀术都是跟最普通的军士一样,吃着一样的干粮,喝着一样的水,更是呆在条件最为恶劣的营帐之中,这也是这么一路上面,哪怕是这些军士们对于他的行为再看不明白,却也终归还是能够保持着令行禁止,还未曾出现过哪怕再小规模的哗变的原因。毕竟他们的大帅,也还是一路之上都跟着他们同吃同住,甚至于还自是过得比他们更为艰苦,那么这些军士与军官们哪怕再为不满,却也还是强自按捺下来了。只是每一次临近重要城池,第二天一早便要开拔进城的时候,金兀术总会指挥着亲卫队与营建营寨的相关人员搭建起一批条件相对好上许多的大帐,挑选一部分的队伍进入其中休整,而这部分队伍,也将成为明天一早出现在整只大军最前列,代表着整只大军军容样貌的模板式队伍。让阿里达想不明白的是,在他的心目之中,自己的这位大帅从来都是一个专心实务,不务虚华,不喜欢做这些脸面上的事情的人物。如果这是在行军打仗之出,如果这是在刚刚征服的敌国土地之上,还可以解释为这是在炫耀兵力,以沿路威慑那些怀着不臣之心的家伙,但现在却分明已经是彻彻底底的败军之将,而且还是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之上,阿里达实在想不明白他们的大帅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就算是这一路之上的官民人等,确实都因为看到了被金兀术大帅所刻意包装出来的鼎盛军容,而从此对于金兀术他们战败的再不敢完全相信,甚至于是从此开始相信了金兀术要求统一口径的说辞,就是他们这一次是与江南宋室和议而归,并没有任何军事上的失利,却又如何?!瞒得了这些个沿途官民,难道却又瞒得了女真朝堂之上与军队之中的那些个文武大员?!瞒得过当今的女真金国皇帝金熙宗完颜亶?!瞒得过那群一直以来,就无时无刻不在处心积虑地挑着金兀术的每一个错失,无时无刻不想着能捉住借口把金兀术赶走,从而就此取而代之的那一干政敌?!但却恰恰就是这些人,才真正是金兀术所不得不面对与小心应付的势力!按照阿里达的想法,金兀术原先那一路催马,沿途疾奔的做法还是对的,毕竟只有尽早带着这批精锐战力回到女真朝堂之上,才能够真正震得住一切的反对的声音,才能够真正让哪怕女真金国现任的皇帝都没有那个能力去摇动金兀术的地位!是以阿里达实在想不明白,金兀术这一路之上沿途作了这么多看起来完全无用的功夫,耗费了这许多力气,所能够起到的作用却只不过是唬弄这些个根本就是无关大局的地方官民人等,而且还搞得自己的大军之中怨声四起,军心散乱,实在是很有些太过于不智了。要知道这支他们这些人跟随着金兀术大帅一起拉扯起来的铁军,可就是大帅与他们的根基,也是大帅与他们最根本的保障!阿里达虽然对于那些个朝堂之上勾心斗角的勾当并不是太过于了解,但曾经经历过在白山黑水之间终日与猛兽搏击的他,却还是很信服一个道理,今天那看上去金碧辉煌的女真朝堂之上,面对那些笑脸迎人的同僚,其实与昔时在荒蛮的丛林之中,面对那些个毒蛇猛兽的时候是一样的!只要你有足够的力量,你就可以屈服他们,就可以驯化他们,就可以让他们成为对你俯首帖耳的圈养起来的家畜与宠物,而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力量,如果你失去了赖于保障自我的武力,那这些或许就在一个呼吸之间还在对你摇着尾巴的家伙,就会立即回复他们择人而噬的野性,就这么一拥而上,餐汝之血,食汝之肉,将你就这么撕扯成碎片!无论如何,在面临这种前所未有之败局的时候,大帅所最应该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让自己这一支嫡系的女真大军尽可能快地平复下情绪,重新聚集到他的周围!“可是……”阿里达望着金兀术,苦苦一笑,终究还是只能够把自己方才的问题再重复了一遍:“大帅的心里,现在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