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玉没有开口,躺在沙地上闭着眼睛,狡黠地偷偷笑了一下。她虽然担心自己的眼睛,却更相信弄影先生的医术,更何况这同样精通医术的“陌生人”也一再说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是,她却要一再出言试探,正是因为这“陌生人”无论如何也不肯明言自己就是拓桑。虽然有雷雨之夜的失态,可是自上路后他又开始和自己保持着小小的距离。她心里已经完全肯定了他的身份,但终究因为看不见,他又沉默不答,便总是有些忐忑。如今,听得那句“若先生没找到我会自己去找,若找到了也没有用,我就分一只眼睛给你”——若不是拓桑,哪个“陌生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尽管他一再辛辛苦苦地保持沉默,可是,他终究还是那般单纯得有点傻傻呆呆的性格,自己轻轻试探一下,就不由自主地露了口风。那人见她偷偷地笑,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他极少见到她这般孩子样狡黠而又甜蜜的神情,心里一阵激荡,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摸摸她慧黠的脸庞,却终于还是缩了回来,好一会儿才柔声道:“你放心吧,我们很快就要到那个地方了,你的眼睛会治好的。”君玉微笑道:“嗯,我知道。其实,我并没有很担心。”当太阳又一次西斜的时候,那个约定的边陲小镇已经远远在望了。那人直直地看着前方,那种希望这路永远也走不完的心理就更强烈了。然而,无论多么长的路,总有走完的时候。夜幕降临的时候,两人已经来到了小镇上。这边境上的小镇是名副其实的“小”,有且只有一条短短的小街,街道两旁稀稀拉拉地有几家极其简陋的店铺。两人在一家十分简陋的客栈停下,这也是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那人领了她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君玉忽然察觉到他要离开,不禁立刻伸手拉住了他的手,惶然低声道:“拓桑,不要走!”那人用力握着她的手,好一会儿才轻轻放开,走出几步,又转身回来,用一块软软的帕子擦了擦她额上的一滴汗珠,然后将帕子塞在她手里,柔声道:“你放心,你要好好的照顾自己,我一定会再回来的。”他看君玉沉默不语,又低声道“我一定会再回来的”。君玉听得他那肯定的语气,便微笑着点了点头。他见君玉微笑了,才转过身大步离开了。君玉握着那东西,似乎是一块软滑的丝帕模样。她侧耳倾听时,那人的脚步早已远去了。掌灯十分,懒洋洋的店小二才来掺了茶水,君玉喝了口水,四处听听,依旧完全没有那人的气息,他显然还没有回来。她心里十分慌乱,正要开口问店小二,一个人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声音也失去了那份惯有的冷静:“君玉,你终于来了……你?你的眼睛怎么啦?”“先生!”君玉听着这熟悉之极的声音,惊喜地想站起来,弄影先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动,坐着说话。”可是,君玉还是站了起来,徒劳无功地向门口四面张望:“先生,你看见拓桑了吗?是拓桑带你来的吧?”弄影先生十分惊异地看着她,心里忽然有些害怕,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低声道:“君玉,你怎么啦?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先生,那找您来的人呢?他在哪里?他就是拓桑啊!就是拓桑带我来这里的……”弄影先生听着她几乎是语无伦次的话语,摇摇头,道:“我在这店里等你两天了,老等不到你,正准备明天就要上路找你的。午后,我出去打探了一下情况,刚才是这店里的一个伙计到外面找我,说有一个人在店里等我,我猜是你到了,立刻就赶了回来……”“那个伙计哪?一定是拓桑叫他来找您的,一定是!”弄影先生听得君玉这般言之凿凿,也不由得四处看了看,这时,那个伙计正好走了过来,弄影先生立马叫住了他:“刚刚和这位公子一起来的那位客人呢?”“他吩咐我来找你后就走了,走时,只叫我们照看好这位公子。”君玉颓然地坐了下去,喃喃道:“拓桑走了,为什么他还是不肯和我相认!”弄影先生看她除了双目失明外,心智却很正常,并不是在胡言乱语,心里的疑惑又加深了好几分:“君玉,你说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拓桑真的还活着?”“对,他还活着,可是,现在却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拓桑去年明明已经在铁马寺的香檀树下火化,又怎会活得回来?弄影先生摇摇头,叹息一声:“君玉,人死不能复生,你……”君玉大声道:“拓桑没有死,他还活着!这次,正是拓桑救了我,这些天,明明就是他和我在一起,我怎会连这一点都分不清楚?”弄影先生见她手里拿着一块素洁的丝帕,帕子上似乎写着几行字。这帕子崭新,完全是女孩子所用之物。这些年来,君玉从来没有用过这种东西,更别说在大庭广众之下拿着了。他心里十分奇怪,便道:“君玉,你手里是什么东西?”君玉心里一动,喜道:“先生,这个就是拓桑刚刚离开时候给我的,你看看是什么?”弄影先生接过那丝帕,上面的字迹遒媚劲健,字里行间充满了缠绵深情之意:结尽同心缔尽缘,此生虽短意缠绵。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君玉听罢,沉默了一下,忽然道:“先生,您看看,可和这上面的笔迹一样?”她摸出怀里的一张纸笺,这是那一年的中秋之夜,拓桑千里迢迢赶到凤凰寨送她的,此后,她就一直随身携带着。弄影先生接过这张保存完好的素洁的纸笺,上面的字迹端秀清新,绚丽异常;再对比巾帕上的字迹,虽然巾帕上的字迹增加了岁月的艰辛所带来的劲健,却也完全可以辨认出正是那惊才绝艳的拓桑的手迹!他心里十分惊异,但看着君玉满脸的急切和期待,立刻道:“这是拓桑的手迹”。“先生,果真是他,真的是他,我早知道肯定是他的!他怕我担心,所以留下这个给我,告诉我他还活着。”君玉大喜过望地站了起来,睁大眼睛望着窗外,似乎拓桑就站在窗外似的。她细细回想着这些天来他那样熟悉的语调、那样刻骨铭心的拥抱,那样贴着脸庞的习惯性的动作——这些,都是拓桑独有的,原来,这些真的并不是幻觉!弄影先生细细地看她的满面欣喜,发现她无论精神状态还是外表都显得十分健康,完全没有双眼初盲者那样的绝望和消沉。就连她身上的衣服都是那么簇新洁净,而颜色正是她习惯的淡蓝色。很显然,这些天来,那个救了她的人不仅对她照顾得细微周到,更给了她心理上极大的安慰和镇定。如果不是深刻了解她熟悉她爱惜她的人,怎会付出这般的体贴温存?虽然当初他亲自诊断了拓桑的死亡,可是如今证据确凿,拓桑显然是真的还活着,不然,他怎会留下那样一块亲笔题写的帕子?弄影先生这些年不知经历过多少稀奇古怪之事,但是,也不敢轻易相信真有死而复生这种事情,何况他并没有亲眼见到拓桑,心里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些不对劲。至于到底哪里不对劲,却一点都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