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宦官漫不经心一脚下去,那穿着大红锦靴的脚掌,贯注全力,只听啪地一声,便如踩西瓜般,将辛大娘一颗头颅踩得血浆四溅,当场毙命。有些血还溅到他的大红锦靴上,却不过是颜色深了些,另有些惨白的脑浆喷在靴面上,星星点点。那宦官却浑不在意,白胖的脸上反而升起一抹兴奋的潮红,一个武士颤栗着过来想为他擦拭靴上的血浆,也被他一脚踢开,笑吟吟向织成道:“姬人意欲何为?”织成呆在当场。她眼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死在眼前,且死得这样惨状。尤其是那脑袋,便如裂开的西瓜,脑浆红是红、白是白地涂了一地,胸腹间剧烈翻腾,似乎早上喝的稀粥此时也要一涌而出,但腹中其实无食,涌上来的只是一股黄水,既苦且涩。其他人先是失声惊叫,立即鸦雀无声,仿佛被掐住脖子一般,连呕吐的人都只能将污物重又吞回去,唯恐被宦官注意到自己。织成强行咽回黄水,脑袋中也是嗡嗡作响,心砰砰乱跳,似乎下一刻便要跳出腔子来,既惊且惧,急怒攻心,恨不得立刻晕死过去。她先前跟随曹丕在马上,也曾见过血肉横飞,但至少有曹丕在,颇有几分莫名其妙的安全感。再者也不象这样近而触目惊心,何况辛大娘与她,还算是半熟之人,这样死在面前,其冲击力真是太过巨大。她咬了咬舌尖,尽量保持镇定的模样,淡淡道:“大人过矣。”宦官见她脸色苍白,摇摇欲堕,明明就是惊吓过度,竟然还能说得出这句话来,不禁来了兴致,舔了舔唇,笑道:“何也?”他这个动作,正如野兽要进餐前的动作一般,令得织成心里惧意铺天盖地而来,但是此时也是生死关头,如果一个回答不慎,谁也说不清这个变态的宦官会不会杀了她。人命如草荠。只在此刻,织成才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她发凉的手紧紧握住簪子,道:“辛大娘死不足惜,只是如此一来,大人需再指一人为织头,恐不如辛大娘多矣,如何按期完成院中所交的织锦任务呢?不过大人英明神武,所思自然缜密,是我多虑了。”她口中应付,心中飞速想脱身之道,一时大为后悔,早知织室如此黑暗,不如先留在陆府,哪怕做个侍婢也好,过后再徐徐图之,起码也保住了性命啊。此时来前那种不惧生死的豪情壮志,已被她抛到一边了。她在心里哀嚎:以轩,不是我不爱你,实在是我很怕死啊!宦官忽然格格地笑起来,他喉音特别,虽尖却又不没有女子那种尖利中的清脆,就仿佛鸭子被掐住脖子后的叫声般,十分渗人:“姬人口才了得,想必智亦超群。这辛室织头之事,不如就交于姬,本官可安矣。”晴天一个霹雳!所有人都震住了,织成急急道:“大人厚爱,铭记五内。只是我昨日才入织室……”“够了!”宦官暴喝一声,脸色渐渐阴沉下来,眯着的眼睛毒蛇般盯住了织成:“姬虽为富安侯府人,但一入织室,便是织奴,当听从本官之令,不得有违!本官曾令辛室织锦三十匹,如今尚有三天之期,余十匹未纳。”元娘蓦地抬起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一看那宦官阴冷之色,打了个冷战,又俯下身去,一动不敢动弹。“三天之后,辛室需交清所有织锦,否则,可休怪本官秉公办事了。”他扫向满地织奴,阴阴地笑了一声:“辛大娘已死,姬便是新的辛大娘了。你们还不见过织头?”“啊……见过大娘!”辛室织奴齐声拜呼,声音断续轻微,其中都有着明显的仓皇和悲怒。宦官看了织成一眼,锦袖一拂,也不令众织奴起来,便施施然而去。很快有人过来拖开辛大娘尸身,又有人提清水来洗地,动作颇为熟练,想必也不是第一次操作此事。不过片刻,那些血迹浆渍,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啊。”十四娘刚想站起,身子却晃了晃,只叫得一声,便已软倒在提花机旁。而满地的织奴也三三两两地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打了粥饭离开。但他们临去时,看辛室众织奴的眼神,却满是空洞的怜悯,也如看死人一般。食完粥各室织奴都走得很快,辛室外面又恢复了平静。辛室众织奴呆呆地伏在地上,没有一个人起来,甚至连粥饭都忘了去拿,面如死灰,仿佛灵魂都失去了大半。织成先扶起十四娘,又自去盛了两碗粥来,递一碗在她手里,十四娘只喝一口,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然后索性伏在地上,大吐特吐,显然刚才辛大娘死状剌激犹在。织成候她吐完,将剩余的粥又递过去,轻声道:“忍着些,这粥还得喝下去,我想我们都有力气活着离开。”十四娘抬头看看她,眼神很复杂,说不出有些什么情绪在内。但终于是忍着一口一口地喝下了粥。织成自己三口两口,便将那杂粮与菜叶煮成的粥想成无上美味,飞快地喝了下去。到最后,甚至还仔仔细细地舔了舔碗边。送粥那壮妇这一次没有大声斥骂,反而用一种奇怪的同情的眼神看着织成,嗤笑道:“人都快死了,还贪着喝一口粥。”织成并不理她,喝道:“辛室中人,速速食粥后上机织锦,违者——现在就要死了!”话尾只微微一顿,却带上了肃杀之气。那些织奴蓦地一惊,仿佛才醒悟过来,赶紧爬起身来盛粥喝粥,并很快回到各自的织机前。她们上午织锦的速度已经很快,此时就更是快到了费夷所思的地步,甚至二娘和十一娘,都竭尽所能地错开那些磨损了大半的丝线,令得它们不是一起断绝,而是分为几次断开,并且极其快速认真地结线头,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了。织成抱膝端坐在辛大娘曾坐过的席上,强行镇定心神,一一扫视过去。奇怪的是,面对这样大的人事变动,又目睹了辛大娘的死状,众人除了先前的惊骇外,竟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也没有什么偷懒的意思,手脚奇快,精神集中,甚至难得向织成看来一眼。想必乱世人命如草荠,象辛大娘这样死去的人太多,人心已经麻木。又或是,明知院丞下达的任务难以完成,终会一死。但未到死时,心中总存几分侥幸,且迸发出少见的狂热,倒失去了应有的惧怕和软弱。十四娘呆立在一旁,面色冷漠,不知在想些什么。便是织成自己,也在心里一直翻来覆去地思忖着那院丞的用意,但表面上还是镇定如恒。她想了半晌,才发现一件本不该忽略的事:元娘怎么不在?她正待起身去寻,但见人影一闪,元娘已从外面进来,垂手站在了她面前,叫了声:“大娘!”元娘神态甚恭,先前那种倨傲尖刻的样子荡然无存,对织成的态度与侍候辛大娘时一模一样,完全看不出任何怨怼或瞧不起的意思。她躬身捧上一只木盘,盘中放有一只长约两寸的铜制方牌,牌上穿孔,用一根红色丝绦系起来,牌上还有一些古朴的花纹,颇有几分精美。织成看了一眼,还未开口,元娘已经说道:“院丞大人刚才召了奴去,令奴为大娘送来清洗干净的织头令牌。”织成想到辛大娘血肉模糊的头颅,强压住内心的恶心,从盘中取过令牌来,淡淡道:“有劳你了”。心中却想:“院丞不叫别人,偏叫了这元娘去拿令牌,难道他二人平时便已相熟?”元娘又殷勤道:“大娘既是织头,则居处不应是昨日那一间,而是独居一室。不如遣元娘回去打扫片刻,容大娘晚归后可以安歇。”织成想她留在此处也没什么用处,兼之也没有多余的提花机,想要台新的,自己也不知道提花机要从哪里调度。不过她此时心里已有主意,多一台少一台提花机都没什么区别。便道:“你且去罢。”元娘恭敬地退下去,织成玩弄着手中的令牌,觉得铜质的冰凉一直沁入肌肤,心里也有些寒冷。于是叫道:“十四娘。”十四娘正在发怔,闻言微微一抖,站起身过来,道:“十五……大娘有何吩咐?”织成凝神看着她,这才发现她脸色虽然苍白,眼下发青,但眼波盈盈,仍不失为一个美女。虽然与自己有些相似,但单论仪态,比自己还要美上几分。不禁想起曹丕说过的话来,暗忖道:“他说得不错,天下女子中,若要寻得象甄洛的,并不是难事,比如我,比如十四娘都如此。但甄洛绝代佳人,定有出众之处,又岂是其他俗脂庸粉所能比拟的?”回想在那个时空所看过的一些言情小说,男主角多因女主角与心上人相似,而移情于彼,矢志不变。又有一些讲穿越的小说,往往女主一穿过来,便被各类贵人发疯爱上。只到自己真正穿越,才知道这些情节都十分荒谬。事实上,真正的贵人,如曹丕这样的男子,出身世家,见识又广,天下哪种类型的美人没有见过?要打动他的心,只凭穿越女跳脱的性情,又或是几分象甄洛的容貌怎么能够?想到此处,忽然心里一动:“我又不想打动他的心,想这些做甚?真是言情小说看多了,曹丕那人,高傲至极,与我这织奴有云泥之别,简直没丝毫必要想到他身上去。”于是收敛心神,低声向十四娘道:“是陆焉派你来此,是也不是?”她声音甚低,织锦时又有些杂音,那些织奴们集中心神操作,自然是听不到。十四娘瞟了织成一眼,咬唇不答。织成道:“你不说我也明白了。陆焉他……他让你此来,怕是让你冒了偌大风险。”“奴不怕。”十四娘微微一笑,神情平和下来:“少君对奴,如再生父母。奴粉身碎骨难报,便是来这里,也是尽了为主尽忠的本份。不然府中蓄养奴婢,又所图何为?”她这种思想,实实在在是这时代的思想。因为主人养了奴婢,所以奴婢们当粉身碎骨以报主人恩德,否则就失去了被养的价值。而且对于这些身在贱籍的奴婢而言,身在陆令君府,衣食无忧,受人奉迎,比起小门小户的女郎还要尊贵几分,又岂能不感激主人?织成暗暗一叹,又问:“陆焉让你来为我做什么?”十四娘脸上却露出犹疑的神情来,答道:“少君只说怕人与女郎为难,令我前来便是让外人误认你为我。”“什么?”织成想到陆焉为自己所备衣物包袱,及送十四娘前来的一番苦心,不禁有些惭愧,道:“可惜我刚来,便闹出这样大的事,却辜负陆君了,也带累了你。”十四娘微微一忖,道:“奴听那院丞所言,三日完成十匹,眼前织机上只有五匹,要完成绝是不可能之事。如若辛大娘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