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成三人回到辛室时,阳光已穿破云层,洒落在高低参差的屋脊之上。各处织室之中,已响起轧轧哑哑的织机声,这样的声音现在落在织成的耳朵里,却已有了几分熟悉之感。辛室打扫完毕,摔烂的什物都被收走,连地面都被清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只有那犹自焦黑了半边的门窗,似乎还在提醒着众人,此处曾发生过怎样惨烈的事件。织成和槿妍刚走入院子,便见众女恭敬地立在廊下。她们手脚倒快,不但打扫干净了庭院,连自己都洗沐完毕,换上了洁净衣服。织成的目光一扫过去,但见除了元娘、二娘、十一娘等人外,竟是人人都挂了彩,受了伤。伤势很重的如四娘、五娘、九娘等人,甚至根本无法站立,都半卧半倚在廊柱间。她们或是在混战中膝盖被击碎,或是颈椎被击伤,最惨的当数九娘,她便是先前冲得最猛的一人,也受伤最重,先是膝盖受伤,又被织成以棒身狠狠打击了头颅和双耳,此时虽然洗去了血迹,但整个脸已青肿得象个猪头,头发撕掉了一大片,从耳际至颈间更是淤血了一片,又紫又红,猝不忍看。槿妍不禁别过头去,心头浮起一种复杂的感受,这样的感受,也是从前未曾有过的,似乎有些同情,却又有些嫌恶,更奇怪的是还有些莫名的快意。但这些女人,无论是有伤无伤,无一例外,都保持了同样恭敬的表情,一见织成过来,齐刷刷全部拜倒在地,叫道:“大娘!”织成静静地停下了脚步。元娘心里一惊,悄悄地抬起了头。阳光投射在织成的背后,形成七彩光晕,映照得鬓发丝缕分明,整个人的轮廊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淡金的光辉。虽然她全身又脏又臭,但仍掩不住那样夺目的光辉。元娘心里忽然大大地哆嗦了一下,第一次对自己曾经的作为,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述的悔意。眼前的这个女子,和其他女子是不太一样的。有什么不一样的,她一时也说不清,只知道在织成的面前,那种油然而生的惧意,比起在上一任辛大娘面前,要深得多,也重得多。只听织成轻快的声音响了起来:“各位姐妹,这是做什么?”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元娘,元娘回过神来,赔笑道:“奴姐妹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娘,还望大娘宽恕,大娘要是不宽恕,元娘等就不起来了。”言毕重重磕下头去,众人也随之纷纷磕头。就是二娘,虽然目光斜了一眼元娘,小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但还是随着磕头无误。织成暗忖道:“看来这元娘还真是有几分本事,哪怕是我昨儿出手教训了她们,她们还是对她有一种唯马首是瞻的盲目服从。元娘,唔,这个名字就不好。听着就象是老大的意思,得改改。”想到此处,便叫道:“槿妍,你过来。”十四娘走了过来,众人都有些惊异,不知道她怎么又叫槿妍。织成笑着道:“咱们既然亲如姐妹,再叫什么元娘二娘的,也就生份了。以后咱们在绫锦院中,虽然还是象从前那样称呼。可是私下里回了辛室,便叫回本来名字罢了。”她观察众人,见她们神色微沉,便也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们既入织室,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也不愿让人知道自己宗族,所以,不必问姓,只需有名,也就罢了。”她指指十四娘,道:“十四娘的本名,就叫做槿妍。你们呢?”元娘第一个答道:“奴原名丰仪。”织成赞道:“好名字!”心中想道:这元娘叫这个名字,一听便不是出自贫寒之家。其余人也一一说出自己名字,唯有二娘和十一娘低垂着头,一声不吭。织成心生诧异,还未开口,二娘已蓦地抬起头来,但见那张娇嫩如花瓣的小脸上,一双眸子泪光盈盈,说不出的惹人怜爱。她望着织成,尚未开口,泪珠已滚落了几颗,哽咽道:“奴……奴出身寒家庶族,根本没有名字,从小……在家里也是排行第二,也就被叫做二娘……”十一娘一直没作声,此时也随着点点头,虽未流泪,但看那神情,却甚是凄苦。织成这才想起来,在这个时代,寒门庶族与世门高族是有云泥之别的。这两族中的女子天差地别,更不必说。世族的女子不但有名有姓,还会视门第风范及父辈之意,有个致别称之类,但寒族的女子是泥中之泥,少女时不过被称个小姑子、小娘子,到了长大成人,若嫁个贩夫走卒,便被冠以夫姓,称某某氏;稍有姿色者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做人妾侍,便如宠物般,被主人随便冠个某娘之类的称呼罢了。象二娘和十一娘从未有过名字,在当时也是平常之极。只是,平时在辛室之中,二娘和十一娘无论心术智计都算是佼佼者,渐渐忘了出身,有时瞧着别的织奴不得不认小俯低,甚至还有几分优越感。然而到了此时,才发现世族女子即使沦落为罪婢,一样有着自己所不能及的尊严,自然就悲从中来了。织成想到此处,不禁多了几分怜悯之意,有意要开导她们,便不用些寻常话语去抚慰,反而笑得更是轻快,道:“不过是个名字罢了,以前没有,现在取一个,不就有了?如何象小孩子般哭哭啼啼?”她这般不以为意,二娘和十一娘心中的块磊也就消了大半。二娘泪未收起,脸先飞红,喃喃道:“奴与十一娘没读过多少书,也不知取个什么名字好……”她眼神一亮,道:“听大娘谈吐不凡,想必出身高贵,也读过不少书,不若就请大娘帮奴等取个名字,如何?”织成只略一想,便有熟悉的词句,不由得跳上心头,不禁念了出来:“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你二人,二娘就叫明河,十一娘就叫素月罢。”二娘与十一娘颇为惊喜,一齐拜了下去,娇声道:“谢大娘赐名!”织成摆了摆手,道:“以后若无外人,便叫我姐姐罢。不用叫大娘了。”众人一齐称喏,只十四娘槿妍微微一怔,喃喃道:“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大娘……姐姐所吟之句,并不象是诗呢。”织成自然不能说这是后代的宋人张孝祥所做的一阙词,何况此时根本就没有词出现,微笑道:“这句子是个贤人所做。他……他一向不羁,所以写诗也不按格律,但气度深沉,词藻清丽,我很喜欢。”槿妍信以为真,道:“这句子倒真是写得好,但听起来似乎意犹未尽,还盼姐姐赐告全篇。”织成想了想,吟道:“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吟到此处,想到那远在千年之后,另一个空间的柯以轩。他在做什么?是周旋在各大时尚派对里,还是痴迷于各类线条美图中?他或许不会忘记自己,但他最多也不过在午夜无聊的时候,心头浮起她的影子。自从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几番危难磨折,他的影子不知不觉中,竟有些淡去了。有时还会有一些前所未有的念头,从心底深处跳了出来,盘旋不去:自己真的是爱他么?还是在爱着那从小一起长大的、舍不弃、丢不掉的情份?因为在成长的过程中,所获得的温情太少了,所以只有这一个柯以轩,就一定舍不得不要。过去一心都想着,一定要答应他所有的条件,这样才能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可是回想过去的这些年,都是她在迁就、顺从他,为他牺牲自己的一切。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来了解她的世界,也不懂得她渴望着怎样的感情。即使是这一次,就算她真的拿到了流风回雪锦回去,就算他真的娶了她,她几乎也能想象得到以后的生活:还是她迁就、顺从他一生一世,而他一生一世都不见得有耐心来了解她、懂得她。就算真有如张孝祥词中所写,有那样通透的一瞬间,那摒弃所有红尘俗事、表里澄澈的一瞬间,个中心会妙处,当真柯以轩会懂么?当真这就是她不顾性命也要挣得的幸福?远在南宋的张孝祥,仿佛隔着遥远的空间和时间,如此微妙地写出了她的心情:“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揖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今夕何夕,谁人知晓?那冰雪般的肝胆,又有谁人知晓?或许,终究只有孤独的光芒,冷冷自照。二娘和十一娘为新名字欢天喜地,甚为满意。便是槿妍等人,也只是惊赞于这些句子的清丽,却并不能懂得织成此时的心境。织成心中虽然伤感,但面上依旧平静,只是嘴角微微一动,露出轻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苦涩笑意。只有辛室院墙之外,一队旗甲鲜明的卫士,簇拥着两个年轻贵族男子,已驻足多时。正是为了“敬神衣”一事,前往各织室视察后返回的那一行人。所有人都一动不动,连举手投足间履甲的擦响,和衣裾在风中的飘动,都轻不可闻,所以辛室众人并没有察觉。着菱格锦袍的年轻男子沉静如水,双手负后,远远地眺望着织造司那片连绵不绝的屋脊,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倒是那个白衣紫裳的美貌男子,神情柔和,微带怅意的眼神,远远地落在织成脸上。轻声吟道:“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即使寂寞如斯,也依然如此骄傲么?”辛室内的织成,对这一切毫不知闻。她吩咐丰仪(元娘)等人都进入最大的一间室中,那间房室最为明亮干净,此时已被收拾一新,作为她这位辛室大娘的起居之所。“大娘可是要垂询敬神衣一事?”丰仪在顺从听话之时,还是一个很能察言辨色的下属,早已聪敏地发现了织成还未出口的询意。织成颌了颌首:“正是。”“敬神衣,敬的正是蚕神娘娘。相传帝喾高辛氏时,蜀中一人被掠去,只剩所骑白马返回。其女发誓道:谁只要能将父亲救回来,自己便嫁他为妻。白马闻言长啸疾驰而去。几天后,白马载着其父返回家中。姑娘却反悔不提此事,其父为绝后患,更取箭将马射杀,并把马皮剥下晾在院子里。但那马皮突然飞起将姑娘卷走,等家人寻到时,姑娘已化为马头蚕,伏于树上吐丝不止。家人伤心之下,将马头蚕带回家中饲养,从此天下便有了养蚕缫丝。后世将化为马头蚕的姑娘尊为蚕神。不仅是我绫锦院,乃至整个织造司,莫不与蚕丝有关。所以这祭祀蚕神娘娘的仪式,便是至关重要。”丰仪侃侃而谈:“敬神衣,便是织造敬献给蚕神娘娘的服冠。每年秋末,织造司中绫锦院十织室,无不竭尽所能,各出奇技,各院敬献的神衣多达数十件,只有三件可入选。其中两件备用,真正披挂蚕神的,唯有位居鳌头的那一件神衣而已。神衣所属的织室,非但是在绫锦院,便是在整个织造司、乃至整座上方御府,都会被人另眼相待。”“自去岁以来,朝廷因金钱匮乏,织锦更是成为军费最大来源,所以对织造司更加看重。去岁的敬神衣祭礼,不仅由皇后娘娘凤驾亲临,甚至连丞相本人亲自主持,且聚集不少邺下名士、四海俊杰吟诗作赋,作高台之会,共同评赏神衣,对我织造司中人来说,如能得一语褒奖,更是无上荣光。”丰仪眼中射出熠熠光芒,显然十分兴奋:“去岁敬神衣中,夺冠者乃是乙室。上一任的乙室三娘,便是在敬神衣的祭礼上,得到皇后娘娘的青眼,竟然脱去贱籍,被召入宫中,封为顺常,享二百石俸禄,成为了贵人。”织成顿时明白了,为何这些女子,会对敬神衣一事如此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