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不仅常新,连高喜在内的各内官都吃了一惊,霍然站直身子,但随即双腿发软,幸得不曾当场跌倒,在贵人面前失仪,但一个个都是面色大变。常新更是抢先喝问出来:“锦库怎会失火?谁人行凶?”“禀告各位大人……”那内侍的嗓音颤抖,几乎说不成句:“是咱们绫锦院的锦库!库内被人淋了石漆,烧起来很快,等到被人发现后泼水救火,也只剩下十之四五了!”“天亡我也!”高喜脑海中只闪过这一句,只听扑通声响,是常新已瘫倒在地。“石漆!去查查各室的石漆!哪处短缺,便锁拿来审!”高喜的反应不慢,但那内侍已经抖抖索索地说出来:“启禀司官大人,辛室少了石漆!只怕这些烧了锦库的石漆,与烧了院丞大人后院的石漆……是……是……辛室的织奴们说,好象……好象这些石漆,早上都被一个叫元娘的织奴带走了……”“好大胆的织奴!”高喜只觉气血上涌,不觉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目露凶光,直射织成二人:“都是你们这些辛室贱婢!来人……”“司官大人!”织成的声音又清又亮,倒也不失急迫:“奴与十一娘一早就来到绫锦院中,分身乏术,这锦库失火一事,与奴二人并无瓜葛啊!”“高司官。”陆焉淡淡道:“我想起上次过来巡查时,恰逢辛室中出了奸细,而那个名列十三娘的奸细武功高强,多亏辛室众人齐心协力才使得她的阴谋没有得逞。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淡紫衣袖中,伸出两根白玉般修长的手指,轻轻摁了摁额头:“当时也是用了火攻,而据说火攻的带头人,便是那辛元娘。”“不错!或许那时这辛元娘便存了歹毒念头,又见识了石漆的厉害,才做下今日的事来!”高喜哪里敢置疑陆焉之语?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女子的尖利哭喊:“司官大人!奴有要事禀告!”一个织奴打扮的女子已扑到了院中。这下横起风波,所有人都大出意外。织成和素月抬头看时,那女子正好横目看过来,不禁心中都是一凛:竟然是乙大娘!高喜吃了一惊,转而涌起怒意,喝道:“这是什么人?怎容得她胡乱行走?”而那些陆焉的青衣护卫中,更是有人蓄势待发,若不是见她是名女子,且离陆焉尚远,只怕早又将她摔了出去。只见一名绫锦院的内官上前道:“启禀司官大人,这是织室中的乙室织头,乙大娘的便是。她正来绫锦院中禀事,忽闻院丞及院副出事,便说是有话禀告司官大人,下官等也不敢拦阻啊。”高喜只见那人眼光闪烁,且与其他几名绫锦院的内官不断互视,心中便已明白了大半,知道他们原是夷则与常新**,听说要整顿绫锦院,唯恐失了夷则之后又失去常新,院中再没有什么依恃,等到新的职官过来,恐怕自己地位不保,所以出来阻挠罢了。但这名叫做什么乙大娘的织奴已扑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又怎好不叫她开口?当下忍住一股气,哼道:“带那织奴过来,问她有什么话要说!”那内官应了一声是,果然将乙大娘带过来。而乙大娘行至阶前,倒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便迫不及待将手一指织成二人,竖起眉毛,尖声道:“司官大人,奴是乙大娘,亦是死去的辛元娘的好友,这两个辛室的贱婢在撒谎!分明是她二人贿赂院丞不成,便起了杀心,连辛元娘都定然是死在她们手里!至于石漆之事,绝不是辛元娘带来的,早上元娘过来绫锦院时,别人不曾看见,院丞的贴身小内侍必是知道的,只需将他传来一问,便知元娘是否带有石漆!依奴看来,这些也定是这个辛大娘串通织奴们做的伪证,大人只需严刑拷打,想必那些织奴们必不敢再妄欺!”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乙大娘,果然是个厉害角色,她这些日看似消停,其实从来没放松过对辛室的注意,如今便想做个黄雀?素月的眼中,闪过一丝惧意。她偷看一眼织成,却见其仍是满面泪痕,直挺挺地跪在那里,眼中虽有委屈的神情,却咬住了嘴唇,一言不发。不知怎的,见到织成并没有慌张,素月的心中,便仿佛有了定性,当下也垂下头去,并不理乙大娘的言语。“你说这两名织奴害死院丞大人及辛元娘,何不将详情一一叙来?”方才那名绫锦院中的内官假惺惺喝道:“司官大人为人公正廉明,必不会冤了你!另叫人传那小内侍来,也就是了。”高喜冷冷瞥他一眼,又望向陆焉,只见后者向他微微点头,便哼道:“既如此,你且道来。”“是。”乙大娘站起身来,大声道:“这两个贱婢自入织室以来,惯会咬群害人,这辛大娘自恃曾是富安侯姬,连以前的辛大娘在她们手上死得不明不白,元娘也……”“乙大娘。”织成忽然道:“以前的辛大娘死于何故,你难道还不明白么?此事织室中已有定论,几位大人心中也清楚得很。大娘当日不曾说话,今日却这样说辞,甚至牵扯上了贵人,难道是质疑几位大人当初的决断有误么?”当初辛室一场大火,竟然发现了身分蹊跷的外来奸细,陆焉等人都是见证。若非他和曹丕在场,院丞夷则才轻轻抹平了事端。否则传扬开去,恐怕绫锦院甚至织造司的主官们也脱不了干系。此时不要说高喜,便是绫锦院各内官脸色也是一变,便有几人异口同声喝道:“休得胡言乱语!”这喝叱却是向着乙大娘的。乙大娘不料一开口便被织成堵了回来,偏偏不敢反驳,慌忙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连声道:“是奴失言,万望各位大人恕罪。”那绫锦院内官有些着急,喝道:“你且说来,这两名织奴今日究竟为何来此,院丞大人与元娘之死,跟她们又有什么干系?”“是,”乙大娘定了定神,小心地答道:“奴一向与辛元娘交好,听她说过一些辛室的内情。她说这个贱婢……”她一指织成,咬牙道:“说这个贱婢专一媚好上司,甚至不惜动用库藏想要讨好院丞大人!院丞大人何等廉明,岂肯接受这些来历不明的东西?这两个贱婢又妄想se诱,辛元娘得知此事,便赶来向院丞禀报,谁知恰好撞见这两个贱婢,她们一定是见图谋不成,索性狗急跳墙,竟然……竟然害死了院丞大人和辛元娘!而那锦库失火一事,也定是这贱婢所为,便是为了要嫁祸元娘!”“司官大人!”织成根本就不理睬乙大娘,反而向着高喜,缓缓道:“那辛元娘来找院丞,二人同归于尽,想来早就有了必死之心。死前还余恨未消,再放火烧掉锦库,也在情理之中。但若真如这位乙大娘所言,是奴放火烧了锦库,可是奴为辛室织头,岂能不知道织锦的重要?且奴还想好好在织室中活下去,不知道烧了锦库,对奴又有什么好处?”此话一出,院中各内官神情各异,一时竟没有人说话。高喜一时心中也是不知所措,再看那些内官神情,心中越是恼火,他以前在宫中地位不低,对于富安侯也算是相识,知道他府中姬妾无数,对于这个所谓“富安侯姬”的身份并不在意。说起来是个天仙,还不是几日玩厌了,就丢到脑后?何况一个出府的弃姬?但这乙大娘分明是有备而来,看她与这些内官们的神情,说不定还是受他们的唆使。只恨这些绫锦院的内官们为一已私利,竟当着陆焉的面,将这些阴暗污糟之事越扯越多,不然胡乱找几个替死鬼,便能将此事压下。又想着自己以前心思只在上方御府,没有顾及麾下四院,竟使得他们心思生异,关键时刻不但不了解自己心意,反而拖了自己后腿。想着此事若能平息,必要想个办法,叫个知情识趣之人来做院丞才是。那绫锦院的内官咳嗽一声,道:“你说是这两个织奴害了院丞大人,还烧了锦库,实在是可恶之极!只是此事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乙大娘急道:“奴自然是有证据的!”她站起身来,向外唤道:“乙五娘!”只见一个织奴从外面进来,带着几分怯意,跪下行礼道:“乙五娘见过各位大人。”陆焉见她手中捧着一只长盘,与素月手中所捧之盘十分相似,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高喜忙喝道:“这盘中之物,可就是你说的证据?”乙大娘掀去盘上葛布,露出盘中叠得整整齐齐的两匹白绢,道:“正是!这盘中是两匹白绢,乃是辛大娘从库中私自扣下,用以贿赂院丞大人的!因辛室人多,她为防此事败露,将白绢藏于与我乙室相邻的厕室之中,却被奴室中的人于今日发现!奴将此事告知了辛元娘,元娘前来绫锦院,想必便是要告发此事。若辛大娘心中未怀鬼胎,又何必前来贿赂院丞?而锦库起火一事,想来也是用来挟迫院丞大人的!只是没想到奴来时已经晚了一步,院丞大人和辛元娘都已遭了毒手!”说完便以袖拭泪,呜咽道:“人证物证俱在,还望大人做主,以慰院丞及辛元娘在天之灵!”“一派胡言!”还未等到众人回应,织成便长身而立,冷笑道:“这白绢并未在我的室中搜出,而是得自辛室与乙室相邻的厕室,说是你们乙室私藏亦未可知!这算什么物证?你明知辛元娘已死,却编出一番所谓她的说辞来,又算什么人证?”“奴还有人证!”乙大娘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说你是院丞大人传唤至此的,可是我却有一个人证,证明是你自己求到绫锦院中,自称有珍品敬献,院丞大人才肯见你,并派人将你引至此处的!”百密一疏!还是那个小内侍!织成顿时心中微微一惊。今日这个局,她是事先就想好了的。“敬神衣”将至,各室的暗斗即将白热化。与其让乙室与丰仪勾结,自己处处被动防备,不如主动出击,将这些大毒疮一次剜掉。这正是织成一贯的行事风格。但若是绫锦院暗中使绊,又岂是小小一个织室所能抵御?何况院丞夷则早就对自己含恨在心,因了这个所谓“富安侯姬”的身份,他不敢明着动手,但暗里一定早就如哽在喉,不除不快。与其被动,还是不如主动出击,一劳永逸地解决此事。所以织成终于对这些人起了杀机。先是号称敬献珍品,即是那两匹锦给院丞,让丰仪偷听到此事。然后又故意在乙大娘面前展示一条由明河手制的与院丞夷则平时所用差不多的丝绦,造成院丞对自己有觊觎之意的假象。这样一来,真正与院丞有染的丰仪,唯恐院丞在财色之下倒向了织成,便会前往绫锦院,想办法破坏此事。以她的浅薄,除了se诱和谗言没有别的方法,而院丞夷则在这样隐秘之时,也不会让外人停留在绫锦院后院之中,这正是除掉二人的最好机会。更何况,以院丞夷则的阴狠好色,在得知织成前来献锦时,明明也对她起了杀机,还是想着要财色均沾,赚个最后的便宜。所以轻易地让织成就进了绫锦院的后院。只是他没想到,等到的不是美人珍锦,而是死神。织成的这条计谋并不复杂,复杂的是人心。自汉以来,女子受教育的程度并不高,便是世家女子通晓诗书画,也工于心计,但多是在家宅之内的毒斗,很少见过外面广阔的世界。在她们的心中,只有同为女子的人,才是自己真正的敌人,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反抗男子。整个男权社会,无论皇权,还是夫权,便是她们的天,人可以屠杀万物,甚至屠杀同类,可有几人想过要战胜皇天?所以家宅之内,只有妻妾相争,却不敢谋杀夫主。而在这织室之中,同为女子的织奴们自相残杀,手段残忍,毫无怜悯之心。却没有一个人敢于对主官起了杀机,虽然他并不是个完整的男子。可他却是那个男权社会在织室的皇天。也正因为此,院丞夷则,这个历经内廷争斗,心计阴狠、不知双手沾满多少鲜血的阉人,竟然毫不防备,栽在了织成的手中,断送了性命。归根到底,他没有想到,织成并不是这个时代的女子。毫无畏惧的勇气,才是她最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