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经此一事,我才知晓,”织成微笑着望向素月:“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斗殴见血,她是从小便司空见惯了。最初入织室时,又遇上那晚血与火的洗礼。那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刻,由不得自己心中怕与不怕。但过后扪心自问,还是怕的。哪怕是这次亲手杀了院丞夷则,心里依然是怕。表面上再镇定,不过是为了给明河素月这些同谋者一些信心。但这次的事情过后,她却发现素月的不凡来。素月这个人,不象明河轻快活泼,不如槿妍孤高自许,相貌既不出众,性情也象是有些怯懦的,不擅言辞,也极少言语,看上去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女子。可是,在世人眼中看来,织成已经相当大胆妄为。其实织成做过的每一件事,素月都参与其中。不管做什么,她从来没有害怕过。“乙大娘昨日吃坏了肚子,病情甚是凶猛,今早已经暴卒了。”织成仿佛在说着一件轻描淡写的事,但正大吃糕点的两人却蓦地抬起头来,满面愕然,停止了咀嚼。“司官大人早上派人来告知了我,说天渐热了,怕惹出疫病,现在已拖去化人场,化作土灰了罢。她从昨日就被带离了乙室,你们早上还在辛室,所以没有听说。只怕乙室的人,知道的也不多。”满口香甜的糕点,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别的滋味。明河强忍着咽下去,擦了擦嘴角的糕屑,一时却不知说什么话好,看素月时,也是一副呆愣的神情。但二人心中都已明白过来,既然司官高喜想要一力将夷则和辛元娘之死压下来,且抬举了织成做新院丞,那为防后患,夷则**的乙大娘是非死不可了。换个角度来说,如果织成所谋之事败了,那么今日“暴卒”后被拖去化人场的,就是此时围坐一起、品茶啖糕的她们三人了!“尘归尘,土归土,来从来,去所去!”织成想起上一次十三娘死后,被拖到化人场烧化时,自己说过的句子,淡淡道:“从前我已觉得自己苦了,没想到这织室之中,却还要更苦一些。”素月端起一盏茶水,慢慢地喝了一口,又一点点咽下去。此时方才低声道:“再苦,可还不是要咽下去么?”“各人自归天命,夫复何言?”明河双眉一展,道:“姐姐,咱们走到今天,也是没有法子。谁叫乙大娘不识时务?”“虽说是狭路相逢惟勇者胜,可是物伤其类,听到乙大娘去了,心中终究是难过的。说起来,她和丰仪,也都算是两个可怜人。”织成努力驱散心中那一丝愧疚,叹了口气,说道:“我以前就想过,终有一天,要叫咱们织室这些姐妹,堂堂正正做个人,做个有尊严的‘贵人’!”上一次说这话,是在化人场,旁边是孙婆子和槿妍。孙婆子是感慨,槿妍是震惊,而这一次说出来,眼前的明河和素月,反应却截然不同,不但没有丝毫害怕和惊诧,竟然还眼睛一亮,生出满面向往之色。素月喃喃道:“有尊严的贵人?我们……我们也会有那一天么?”明河更是立刻往嘴里塞了块枣糕,含糊不清道:“我自是信姐姐的!”“我必不负你们所望。”织成把装有糕点的盘子向她们面前更推了推,含笑道:“我刚刚接手绫锦院,其实事务颇多,人员也并没有真正安稳下来。这院内院外,所能用者,唯你二人与槿妍。槿妍懂人情往来,又通字,我会把她带在身边。明河你一向性格明快,颇有杀伐绝断之能,所以如今辛室之中,由你暂理大娘之职。而素月你为人谨慎,处事周密,就要多留意些别的织室的动静,有什么异状要及时告知我。说起来院中事务千头万绪,其实咱们不需理这些乱麻,便是一顿快刀,那些麻烦自然就解了。而‘敬神衣’之仪,便是咱们手中的快刀。只需将现在的平稳局面维持到了‘敬神衣’,候我们所织神衣大放异采之后,声望渐隆,自然人心归顺,基脚也就稳了,纵有宵小之辈想要算计我们,也要多顾忌一二。”明快狠辣,干脆俐落,不纠结宅斗,不惑于阴私,是织成一贯作风。明河和素月与她相处时间较长,已渐渐习惯。但听织成说到“敬神衣”时,素月还是犹豫片刻,说道:“姐姐,历年‘敬神衣’之仪,说是祭礼蚕神,其实依我的愚见,恐怕是朝廷为了向东吴和巴蜀昭显国力,并震慑各地州郡罢了。而天下织锦中,最贵重者一向是出自于巴蜀,所谓寸帛寸金的说法,最初也只是仅指蜀锦罢了。就是到了现在,市面上虽有多种锦类,但最贵的还是蜀锦。甚至连宫中的贵人们,也多穿用蜀锦,很少用到咱们自己织造司的锦匹。朝廷既然将织锦当作军费的重要来源,自然是希望我们织造司出来的锦匹超过蜀锦,而年年的‘敬神衣’之仪,便是展示织造司所织各类珍锦的最佳机会。所以去岁之时,丞相便亲自参加此仪,还带了不少名士来咏诵诗,为之造势。而每年的‘敬神衣’中,最得贵人青睐的锦匹,无一不是象蜀锦那般,极尽华丽之能事。姐姐前段日子画给我们的图样,如今也将完成,依我之见,那锦色花纹虽然也颇为……颇为新颖,然而……”她平素就不擅言辞,此时侃侃而谈,已经是情急之下的作为,但说到织成设计的锦色花纹时,忽然觉得自己失了言,不由得涨红了脸,一时不知该选择怎样的语言才算委婉。“其实你是想说,我设计的那个图样,不符合贵人们对锦的审美,非但不能取胜,只怕还要泯然于众锦之中,是也不是?”织成已经扑噗一声笑出来:“素月你其实很有想法啊,我很欣赏呢,以后有什么就大胆地说,我不会生气的。”“大娘……啊不……院丞……”素月更是语无伦次,赶紧伏地行礼,喃喃道:“是我无状了……”“姐姐不会跟你生气啦,不过姐姐这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明河也不等织成开口,便娇笑着要拉她起来:“你既然说出来,也是为姐姐好,她岂会怪你?自家姐妹,说开了也是好事,你这样拘束,倒叫姐姐也不放松了。”“明河说得对啊。”织成笑吟吟地也帮着拉起素月,正色道:“素月你所说的这些,我并非没有考虑。辛室中那两匹通幅五色锦,一匹被辛元娘送去了乙大娘处,也就罢了。另一匹,咱们还是带上,以备不时之需,也好叫你放心,如何?”“姐姐……”素月见她并不以为然,有些着急:“此番‘敬神衣’,有蔡大家驾临,而获胜的‘神衣’,据说便是要献给她呢。她出身不凡,品趣高致,等闲的只怕更不入眼了。如今十大织室尚未合并,说起来还是各室卖弄各室的本事。辛室是从姐姐手上交给明河的,如果太过简陋,要是被误会是轻慢了这些贵人,甚至被人有意利用,牵扯到军国大事,只怕于姐姐也有些不便呢!”“我出身辛室,又怎会不把辛室之事放在心上?你所说的‘敬神衣’中深意,我也略知了一二。”织成怕素月真个着急上火,想了想,笑道:“明河,素月,你二人在织室中所呆的时日不算短了,也颇有些见识。我且问你们,如今绫锦院下十大织室,有哪一家的锦,能超过蜀锦中的珍品?”明河吐了吐舌头,道:“姐姐这是在说笑话么,蜀锦起源于先秦战国之时,到前朝时便已行销全国。朝廷甚至在成都专门设有管理织锦的官员,称为锦官,而成都也得名锦城,历代能工巧匠,不计其数,各擅其长,代代相传,只怕天下间的州郡,无处能比。人家都说,益州牧刘使君真是好命,他镇守巴蜀,易守难攻,本就占尽了地理之便,又拥有这些织锦匠人,便如坐居聚宝之库!天时姑且不说,地利人和,他可是占得全了。因了蜀锦珍贵,他对匠人们保护也十分周密,等闲哪里能够近身?更别说学习他们织锦的秘技。至于其他各州郡,但凡得到一名熟练的蜀锦匠人,简直如获至宝。我们织造司成立才有数年,但近年来丞相十分看重织造一事,朝廷不惜耗资重金,费了不知多少心力,也才延请到两三位,且还不算是一流的匠人。他们来了之后,倒也传授了一些技艺。说起来乙室的纹绣锦和我们辛室的多色锦,就有几分是用到了他们的秘技。”“那几位匠人,现在何处?”织成顿时来了兴趣。明河却微微一顿:“前几年染了时疫,先后都病故了。”她飞快地看了织成一眼:“不过大家都在暗地里说,那时织造司成立不久,颇为松散,内外出入者又多,只怕是他们见到了故人,思念故土所致呢,他们毕竟是蜀地织锦一脉啊。”织成一噤,心中隐约明白,只怕那几名匠人不是染了时疫,而是被蜀地的人给暗地里处决了。毕竟蜀锦的相关技艺,算得上是门派秘珍,这几名匠人固然可以为了利益出卖技艺,但益州牧刘璋又岂会甘心让曹操沾了这样的便宜?“自那以后,织造司便辖归内府,门禁森严,设置守卫,等同内廷一般了。”明河最后这几句话,相当于是对织成猜测的注脚。也正因为此,当初十三娘被确认为奸细,才引起夷则那样慌张。怕的就是织室中的织锦好手,再次被无辜剌杀。“仅仅只是得到几名匠人的指点,再加上众姐妹自己的智慧和研习,织造司如今的锦便能达到这样的地步,那蜀锦中的珍品,究竟精美到了何处程度,也就可以想象了。”织成由衷道,她看了看若有所思的素月,问道:“素月你也是我们织室的高手了,不知你对蜀锦又是如何看法?”“我哪里称得上什么高手?说起来,真正的高手是绫锦院中供奉的几名教习,是从前那几名蜀地匠人在这里收下的徒弟。她们的职责便是从织造司拿来一些蜀锦研习,再将其中的一些技艺传授给我们。”素月答道:“所以我们也经常有幸见到蜀锦。”她目视案几上的茶水,仿佛穿透那里,思绪到达了遥远的地方,露出沉思的神色:“蜀锦一来是纹样繁杂,特别擅长用到寓合纹,即是通过一些祥禽瑞兽并花木云气的图案,用形状、寓意或是相似的发音,来附合一些吉祥的意思,如‘万年益寿’‘长生无极’等,所以颇得贵人们的喜欢。二来花色鲜明多变,蜀地的染织工艺,比我们的要复杂很多,甚至是一些染料,也不是我们这里可以得到的。蜀锦中有些丝线的颜色十分美丽,我们这里的染坊也曾经试着要调出来,便费尽心血,即使是颜色相近,但光泽华采,却远远不及,这便是染色原料不同的缘故了。三来蜀锦工序复杂,有些上好的锦缎,从设计图案到锦匹下机,竟需要整整一年。中有无数道工序,一道工序中又有数十种技法,仅一种技法,就需要练上三四年才会熟练。没有十年甚至是数十年的功夫,不会成就一个深谙全套技法的匠人!”说起织锦,素月仿佛再也不是那个寡言静默的十一娘,脸上闪动的神采,使得那张苍白中带有蜡黄的平凡脸庞,也仿佛美丽了许多。她自己并没有发现,越说越是有兴致,话语也越来越是流畅:“也正因此,即使是再轻薄不过的织锦,如果从不同的角度来看,都会有不同的光线纹路,有时甚至还有凸浮出来的真实之感。记得曾有一匹‘登高明望四海’锦,上面的图案是显示前朝武帝登泰山望东海封禅的景象,整幅锦上穿插了各色的云纹兽纹,还有隶书的题字作为铭。最奇的是,不管你站在何处去观察这幅锦面,总觉得风云流动,仿佛正穿行在你的身畔;而那祥兽奔腾,似乎正扑面而来,简直是栩栩如生。”“素月你若假以时日,多多研习,又得逢名师指点的话,一定不会逊于那样蜀地的织锦高手!”织成欣赏地看着容光焕发的素月,赞道:“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我看你对织锦一道的兴趣,要胜过我们所有人呢!”“啊,姐姐……”素月如梦初醒,见明河也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她,不觉又红了脸,羞得低下头去,声如蚊蚋:“我不过是一时兴起,忘了分寸,就在姐姐面前大放厥词,今日真是失态连连呢。其实……其实我……我只是觉得,我是个卑贱的女子,既然来到了这里,又失了亲族的庇护,还能有什么想法?只怕这一生都要被拘在斗室之中了。在织室之中,时日漫长,唯有织锦之时,眼前千丝万缕,来往不休,竟仿佛藏有一个广阔深远的世界,而我在此地仿佛忘却了一切……便能在这世界中纵情奔骋,而那经纬二线,无论怎样纵横交错,千变万化,都牢牢掌握在我的手中……”她脸上的光采渐渐褪去了,讷讷道:“素月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很傻,要是外人听了必会见笑的,至于姐姐你和明河……你们不是外人,我知道你们对我都是很好很好的,所以哪怕是笑话我,我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