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觉鬓角一阵冷湿,皮肤微微炸开,却是汗意涌了出来。因为皇帝在铜雀台遇剌,虽然乙大娘已经被缚,但谁知还会不会有别的剌客胆大包天,冒着被诛九族之罪再次下手?所以在送皇帝夫妇回邺城宫中时,随行护驾的北军足足又多了好几成,戒备无比森严。这也正是彩衣方士们在排那个道阵时,北城门口的北军护卫便顺理成章地撤去了一些的原因。因为北军的数量,留在铜雀台这边的本身不多了!而曹操身边的虎卫营因为只是近身护卫,所以人数最多不过百名。即算加上那些北军,顶多不过千人。而眼前的彩衣方士们却足有千人之数!如果这些彩衣方士们当真心怀不轨,那谁又敢肯定,北军就是铁桶一块呢?如果对方的伏兵不止这些方士呢?区区千名北军加上虎卫,又如何抵挡?还有那个严才,他是什么人,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且慢……她猛地抓住从脑海中飞掠而过的一个念头:如果那些方士们意图谋反,但手无寸铁之人,便是来上一万人也不是北军的对手。那么他们的兵器又放在何处?金虎台?冰井台?都不会。前者既然有运兵洞,又是重要兵械所在,曹操必会派心腹把守。后者今天一直作为各宫奴侍者的临时休整处,人多嘴杂,放那里根本不保险!铜雀台,那就更不可能!作为万众瞩目的荣华之所,大批量的兵器运进去,本身就太招人注意!她想不出来了!可是该怎么办?楼顶上的贵人们仍在笑谑作乐,丝竹声华靡悦耳,间或还有女子柔婉的轻歌……要是陆焉在就好了。她眼前仿佛浮起那个紫衣淡的身影,那从容不迫的温气度。每一次,好象只要他在,她的胆子就会大得毫无边际,每一个想法都实施得淋漓尽致。如果此时他也在,她就会让槿妍去找他,告诉他自己需要他在一旁,然后他就会帮她清除障碍,让她自由自在地去做想做的事……陆焉……今日之宴,陆焉又为什么没来?不止是他,连他的父亲陆彧都没到。上次是他还是槿妍,曾经隐约地说过,陆彧似乎是患病在身,一直在家休养。可是如铜雀台落成这种大典,连皇帝皇后都御驾轻至,陆彧除非是病重将死,否则以他作为曹操左右手、最为信任的尚书令的身份,即使是被人扶着也应该来参加。但他没有来,陆焉应该在家侍疾,也没有来。铜雀台中贵人云集,其实都是些勋贵士,真正在朝中颇有名望又很受曹操器重的心腹们,如崔琰、贾诩、荀攸等人,一个也没来。想这些干什么啊!!!织成揉揉太阳穴,继续伤脑筋地想:该怎么才能迅速见到曹操呢?她身份低微,根本无法上得摘星楼,就会被护卫们拦回来。即使是见到曹操,眼下她也全无证据,仅有一条葛布大袴,又凭什么让曹操相信?要知道那些彩衣方士一定是倍受信任,否则怎肯让他们举行这祭神仪式?可是如果不说,万一真的出事,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织造司的这些人,包括自己在内,统统都会成为炮灰,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性命!她顾不得许多,迈开步子,急匆匆地向前走去,那是绫锦院众人等候她的一间角室。在她被内侍带走时,槿妍说过,会在那里等她!所谓孤掌难鸣,能找个帮手,总是好的。“砰”!不知何物劈空掷来,带着些微风声!织成此时正是全神戒备之时,耳目敏锐超过寻常,蓦听风声过来,将头一偏,手指掠过鬓间,已拔下一根发簪,当空剌去!扑,那物恰好穿簪而过,稳稳串在簪身之上!“好耶!”只听一个清稚的声音嘻笑道:“瞧不出你还有这样好的身手!我还以为你只会干些偷偷摸摸的事呢。”织成定晴一看手中,只见簪身之上竟然串有一枚红澄澄的李果,此时果肉破裂,清香四溢。此时李果在民间尚未成熟,但贵人们自然在府第中会备有暖室,提前催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会有谁用一枚李果来偷袭她?她抬起头来,只见摘星楼二楼的阑干之处,坐着个笑嘻嘻的男童,即使他此时已重新换过另一套锦衣,头发也重新梳得光可鉴人,象模象样地束着一顶更为繁复精致的金冠,但织成一眼就认了出来:是那个男童元仲!松了一口气,她还是板着脸:“你坐那里干什么?仔细摔下来跌断了你的腿!”“还是这么凶!”元仲的笑容消失了,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等等我!”“我有事,没空跟你厮缠。”织成心急着要找到槿妍,哪里肯理这小猴头,拔腿就走。“喂喂喂,你要敢走,我就敢让护卫拦着你,看你往哪走!”元仲看她置若罔闻,不禁大急,一弹腿从阑干上跳下来,嚷道:“丞相召见你,你还没见着就敢随便走,当心治你一个目无尊上之罪!”“丞相召见我,那是我的事,与你何干?”织成撩腿疾走,转眼已经要走过摘星楼最后一根漆柱。元仲终于忍不住叫起来:“拦住她!给我拦住她!”匡嚓!那原本如钉子般钉在那里,目不斜视的北军护卫,竟然真的上来了两人,刀戟交加,顿时拦住了织成的去路。“我是丞相亲封的女官,此时有要事在身,他一个黄口稚子,并无品级,凭什么拦住我的去路?你们是哪位将军治下,竟如此目无朝廷纲纪!”织成心中灼急,根本不愿再耽搁时间,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嗔目便向那两名北军喝叱过去。那两名北军一怔,他们万万想不到这个女子竟有如此胆识,但见她义正辞严,一时竟无法反驳,互相对视一眼,讪讪地把刀戟垂了下来。“等等……等等我……”只听脚步腾腾,却是元仲急匆匆地从二楼冲了下来,被北军护卫这么挡得一挡织成,他已迈开小脚风一般地追上了,一把揪住织成的衣裾:“我说了不许走!”两名北军垂下眼睛,又回到原来的位置装作是钉子。织成不耐烦地去掰元仲的手指:“都说了我有事,你再这样,当心我揍你!”“了不起么,就是个视斗食的芝麻绿豆女官儿,也敢这样对我!”元仲气得小鼻翼一张一合,手指却紧揪着衣裾不放:“我的身份比你高贵多了!将来……将来品级与你也有天壤之别!”显然刚才织成喝斥北军护卫的话他听到了,自尊心大受打击。“我职司再低,也是我靠自己能力拼来的。你品级再高,也不过是仰仗家族的荫庇!这有可比性么?”织成毫不客气地训斥他:“你既然身份高贵,又何必跟我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人来计较?自降身价,不显得你更没出息么?”“我……”元仲毕竟是个小孩子,被织成几句话堵得无话可说,一急之下,泪珠又在眼眶时打转,声音也软下来:“我这……不是想见你了么……”他一副熊孩子泼皮大闹的样子,织成就觉得说不出的厌恶,一刻也不想见到他。但他这样一眼泪汪汪,却叫她有种以大欺小的负罪感,实在有些吃不消,声音不由得也软下来:“我是真有要事,不然就陪你玩会儿又怎样呢?况且我去办完事还要回来的,丞相说了要召见我,我也得在摘星楼下乖乖地候着才对啊。要不,你在这等我?”“丞相没有要见你!”元仲一见她软和了语气,顿时眼中又有了亮闪闪的光采,还带着几分促狭:“是我要见你,才叫那内侍传了你来的!”“什么?”织成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那内侍让自己候在一间装杂物的侧室之中呢,敢情根本就与曹操无关,不禁又急又气:“你让那内侍来传我时,可是织造司人人都听到了的,万一传到丞相耳中,说你私传他的谕旨,你年纪小没什么,可你家长辈大人就受了你的连累了!一个‘教养不严’的罪名可是逃不掉的!”她皱起眉头,用力拽下他的小手,把他扯到自己面前来,正色瞪视着他:“元仲,你年纪不小了,一味胡闹怎么得了?此事我回去后,不会向人讲起的,你也要守口如瓶,听到没有?”“你不是对我凶霸霸的,也不喜欢我么?那你干嘛要这么着急我?”元仲撅起嘴道:“丞相……哼,丞相才不会怪罪我家大人呢。”“好了好了,你赶紧上楼去,这么偷偷溜下来,你家大人该着急了,万一又遇上什么恶公主……”织成压低了声音:“你得自己多加小心,我现在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必须得找到我的同伴。”“摘星楼到处都是人,恶公主不敢的。况且先前我已在凝晖殿找到了阿父,他派了人一直跟着我呢。”元仲指了指楼门口不知何时出现的两个侍卫模样的大汉,满不在乎地说道:“你有什么要事,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你啊!”“你?”织成心中一动,打量了他一眼,沉吟起来,心中暗忖道:“元仲的长辈必然也是贵人,但此事非同小可,若我冒然将自己的怀疑上奏,对方万一是明哲保身之人,也无济于事。万一对方倒是那些彩衣方士一伙的,岂不更是糟糕……”她不愿说出自己的想法,又怕伤了元仲好意,便敷衍道:“我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寻常的贵人只怕也帮不上忙……”“不要寻常的贵人!”元仲看出了她的犹豫,急道:“我真的可以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家长辈身份不够?那……我帮你找到五官中郎将!他的身份总是足够显贵了罢?”“五官中郎将?”织成眼中一亮:如果真能找到曹丕,当然是最好不过!一来他的职司本来就包含了拱卫内城,他又是曹操之子,当然不会与彩衣方士们沆瀣一气,如果将自己的疑虑向他禀告,比直接惊动曹操要合适得多。二来,她虽一直对他敬而远之,但也知道此人果决肃重,做事很有脑子。或许只有他这种性格的人,才不会斥责自己的猜测是捕风捉影罢?可是元仲……不过是个小小男童,即算出身显贵,难道还真能叫得动曹丕?她抬眼往北城门口望去,只见那些彩衣方士们越聚越多,不知何时又运过来一尊神像,还是高达数丈,披挂华丽的模样。而在更远的地方,隐约还有辎车往这边而来,车上一个小小黑点,不知道是不是第三尊神像。难道是道家供奉的三清?看先前这两尊的崭新程度,绝不是临时从哪座道观中请来的神像,倒象是新造出来的。元仲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禁也“哗”地一声叫出来:“这些方士们真是下了功夫诶!记得建安十五年,天子在太庙主持的祭天地之仪,阿父带我也前去参加过,那时的方士们都没这么多,神像也没么新,这么大!”这样大张旗鼓,道徒众多,只为了一次“敬神衣”后的祭祀天地仪式,连天子祭天地之仪的规模都难以比拟,为什么?织成心中警钟大作,她死死地盯住那两尊神像,只觉额边冷汗浸着肌肤,有微微炸开的生疼。特洛伊木马!这五个字在她的心中,蓦然炸响!她记得自己看过的大片《特洛伊》中讲到,为了争夺绝世美女海伦,希腊与特洛伊发生了战争。希腊联军围攻特洛伊城,但遭到激烈的抵抗,久攻不下,于是假装撤退,留下一具巨大的中空木马。特洛伊守军不知是计,以为希腊联军已被击败,于是高兴地把木马运进城中作为战利品,并且狂欢庆祝。谁知夜深人静之际,木马腹中躲藏的希腊士兵悄然跳出来,杀死城门的守军,打开城门,特洛伊从此沦陷!先前她还在伤脑筋,如果这些彩衣方士意图不轨,从何处取得兵器?现在她蓦然明白过来,如果有兵器,那么所藏之处,便是在这三尊高达数丈的巨大神像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