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翻飞,弦丝拨弄,如溪流奔澉,潺潺水声,便由这弦底流泄而出。指法娴熟而自然,那流水般的乐音,一如先前织成所听到一般,明快又清亮。单只听这一段,便令听者不禁心旷神怡,仿佛身处于灵山秀水之中。倒有着后世所传的《春江花月夜》《高山流水》般的神韵,哪里象是以凄怆激昂而闻名于世的《广陵散》?一袅笛音,恰在此时悠然而起,在空中几个盘旋,便如融入那高远明净的碧空中去,化作了天际的流云。织成心神微动,抬眼看去,但见陆焉倚窗玉立,正引笛而吹。透绿晶莹的玉笛,映着他修长白晰的手指,分外明丽悦目。风自窗外来,吹拂着他如雪的白衣,他便也仿佛是那流云当中最美的一缕,随风飘落在了人间。琴音又变,由最初的舒缓流畅,多了些灵动鲜活,仿佛是那高山之溪,已流入了百花烂漫的峡谷。笛音穿插其中,时而飞扬,时而低徊,那是谷中万物复苏,草木喧长,鱼群在渊底畅游,鸟雀鸣叫着掠过山崖,勃勃生机,油然而现。他俩配合得几乎是天衣无缝,众人听得也是如醉如痴。如明河槿妍等人,一时竟忘了窗外的桐木之上,还有左慈这样的人在虎视眈眈。可是,这些古人难道都爱端着架子,即使明知左慈不怀好意,亦只是高地弹奏一曲就罢了么?织成可不相信,这世上竟会有所谓打动人心的魔音,竟只是一曲奏毕,便能令左慈转了心性,化身爱的天使。织成悄悄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调整个更舒服的姿势。做个汉朝人最大的痛苦,便是坐不是坐,而是跪。那张席子平平展在地上,人便只能中规中矩地双膝并拢,跪于其上。即使是那席子十分精美,这轩阁内的地面所铺也是光洁的木板,但仍然改变不了其坚硬的本质。久病初愈,织成只愿好好躺在软如云絮的**,谁耐烦这么跪着。且因了曹丕等人的身份,还必须得端端正正地跪着。借着大氅的遮掩,她干脆揉了揉脚脖子。曹丕手指一滞,顿时韵律便乱了一乱,幸得陆焉在此时吹出一串极为明丽的笛音,掩过了这乱韵。难道是自己奏得还不够好?想当初与何晏、陆焉、徐干等人出游,这几人皆是有才气的,但对于自己的琴技,却无一人敢与争锋。可是这女子……她怎么还能分神?曹丕一阵气闷。指尖在弦丝上一划,顿时有铮然之音,盖住了那风和日丽的韵律。陆焉衣袖飘拂,笛音高亢而起,竟也带上了几分杀伐之气!织成蓦地坐直了身子,侧耳聆听。明河不易察觉地瞥了她一眼。曹丕先前的情绪,聪敏如她,自然也察觉了出来。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何那样优美的乐音织成听得心不在焉,但一听这杀伐渐重的琴笛之声时,却忽然集中了精神,听得如此专注。弦丝拨动,逐渐紧急。曹丕全然忘怀了方才的不悦,被自己的乐音所动,全身心地投入了其中。但见他修长的十指翻飞如雨,在弦丝上抹挑勾打,无数音符蓬然激起,如鼓点、似蹄声,金戈铁马,纵横交错,小小一具七弦琴中,竟似乎有千军万马在当中厮杀,甚至这轩阁之中,也弥漫了无尽杀意!明河颤抖着往后移了移,手指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裙裾。而槿妍的脸色,也开始有些苍白。唯有织成仍是直身而坐,虽仍有嬴弱不胜之态,但那双眼睛却仿佛跳动着两小簇火焰,面颊上也浮起一层胭脂般的潮红。窗外桐木,似乎也有所感知,无数叶片花瓣,忽然萧萧而下,纷落如雨。而那桐木上的天青色衣袂,也不再如先前那样悠闲,反而象是在空中凝固一般,再也未动弹分毫。而千军万马之中,那笛音却始终未曾被掩盖,仿佛身陷重围的侠客,却依然有着最耀眼的剑光。“是聂政剌韩王啊!这就是曹丕和陆焉自己补出来的《广陵散》的下阙么?”织成在心中叫出来道。如果说乐音也有生命,那么曹丕的琴音是韩王,而陆焉的笛音就是聂政。聂政在剌杀韩王,韩王何尝不在追杀聂政?围追截杀之中,韩王是那样锋锐、迅疾、击杀中又井然有序。而聂政,织成一直以为,他应该是冷静的、甚至是冷酷的。但在陆焉的笛音中,聂政亦是明快、坚定的,甚至是有一种悲悯的力量。这样的一个人,怎么敢去剌杀韩王,又怎么能在被围临死前,有那样大的决心,以剑割面,以一种惨烈而高傲的姿态,成全了自己千古剌客的英名?难道说,只有最纯净的心灵,才能成就最伟大的剌客?弦丝蓦崩,发出一声巨响,穿云裂石,扑天盖地而来!四面仿佛激起无数回声,那是千军万马围住了聂政,隐见金戈树立如林,而韩王已经向着聂政,发出致命一击!可是那一击中,全无传说中的残暴无情,倒是充满了悲肃决绝之意。明明是欣赏眼前的剌客的,这样磊落的、勇武的男儿,可是不得不杀了他!必须要杀了他!笛音亦在此时,高昂到了极点,那是聂政举起了他的剑!织成的一颗心激烈跳动,也高高悬起!笛音发出悲慨的鸣叫,那是聂政一剑削下了面皮!这不单单只是一个剌客,这是一个英雄!织成闭上了眼睛!悲鸣蓦止,悠扬乐音油然而起,忽而化作了天际的流云、奔拂的清风。绝境中的英雄,仰天眺望,此时的心情竟然不是仇恨,而是释然。王侯霸权、爱恨情仇,到了最终,回顾平生之时,亦不过是一场梦。毕生所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呢?那些情怀、那些壮志,那些曾经的一切一切心绪,至此都化为了流云清风。唯有满腔碧血,向着天空喷薄而出。作为千年之后,穿越而来的织成,似乎更能明白聂政的心意。没有谁比她更清楚,无论是曲中的聂政韩王,还是眼前的陆焉曹丕,这里的所有人、铜雀园,甚至是整个大汉天下,在千年之后的人们看来,都已不过是史书上的几页字而已。他们终究都会灰飞烟灭。可是,总有一些什么,会留下来,在这广袤而虚幻的时空中。如聂政的碧血,如这一曲贯越古今、从秦汉年间一直弹到二十一世纪,犹自响在人们耳边的《广陵散》。织成长身而起,大声道:“好曲!”清脆的喝采声,仿佛惊散了一场穿越古今的幻梦。曹丕也有些恍惚,从琴前缓缓抬起头来,看向陆焉。陆焉将玉笛从唇边移开,与他的目光,在空中相触了。只那一触,两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一抹释然的笑意,似乎是只到此刻,他们才如此通透地读懂了对方,也认可了对方。“原来如此。”从桐木上飘来的话音,打破了这难得的默契:“原来你什么都早已知道了,师君。”“是。《广陵散》原谱的上阙,是阿父交给我的。这下阙,”陆焉的眉梢微动,似乎这句话触痛了他心底某一块地方,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却是阿父他……临行之时,他……为我所奏。他告诉我,这下阙,是他亲自所谱。音为心声,那时我便明白,他早已放下了一切。如今我已将这下阙弹奏给了子恒与先生你听,子恒是懂得了,”陆焉的目光,淡淡投向桐木高处,道:“左先生,你与阿父一向莫逆,不知你是否懂得他的心意?”“陆令君当世英杰,擅谋能筹,没想到临了头来,竟是为自己什么也没有筹谋。”左慈的话语之中,似乎有些遗憾,又似乎是在嘲讽,根本没有回答陆焉的问题,倒象是在喃喃自语:“可是啊,他纵然不在乎,别人却不能不在乎,那些在乎他的人……更是不能辜负!”话音未落,但见一道青影,自桐木上一跃而下!砰!曹丕急切之中,双掌用力,面前整架古琴腾空翻起,哗啦一声,却是他拍开琴背,抽出一泓秋水般的长剑,人剑合一,疾如闪电,径直向那青影投剌过去!陆焉急声道:“不能伤他!”玉笛一挥,剑尖叮地一声,堪堪剌上了笛身!曹丕更不犹豫,借势横荡开去,剑影划处,纱帘纷纷飘落,仍是要攻向那窗外青影!槿妍眼疾手快,已经抓住织成与明河,退向身后角落。只听一声朗笑,又是叮叮当当,数声疾响,眼前却是迸光闪火,双方已交手数剑。漫空寒影之中,那青影势如破竹,竟穿过轩窗,昂然而入轩阁之中!曹丕腾腾连退数步,长剑在空中挽出数朵剑花,遽然下剌,剑尖插入了地面的木板之中,才借此稳住了自己身形。一抹血色,自他脸上飞掠而逝,便听他沉声道:“好个左慈,竟有如此厉害的功夫,瞒我甚苦!”“天下英雄,岂独你曹氏一族?”左慈冷笑道:“你素来瞧不起方士,却不知方士也不都是骗人的!”“左先生,你若此时离开,我必说服子恒,不再拿你!人各有志,阿父早已做出他的选择,你又何必对我苦苦相逼?”陆焉衣袖一展,已护在曹丕面前,喝道:“否则以子恒行事之缜密,你今日必难离开铜雀园!”“区区一园,能难住我左元放?”左慈嗤道:“便是龙潭虎穴,我亦进退自如!”那个“如”字余音,尚在空中回响,左慈忽如鹰鹘般扑空而下,铁爪伸出,竟然攫住织成,又飘然跃上桐木之梢!“放下她!”众人大惊失色,曹丕大喝一声,咬牙拔剑,蓦地向前投去!青影一闪,也不见左慈如何动作,那长剑便偏飞开去,夺地一声,插在了门扇之上,剑身寒光耀目,兀自摇晃不定。槿妍抛下明河,尖叫着冲出门去,忽觉眼前白影掠过,却是陆焉大袖飘飘,也随之飞上桐木之巅,疾速向前奔去!“若要她的性命,便来找我罢!”左慈声音遥遥传来,但听他放声长笑,天青色背影在桐木之间几个纵跃,已弹出数丈开外!陆焉提气追赶,但哪里追得上,眼见得越来越远,起初还有弹丸大小,最后便微如芥子,终于消逝在铜雀台的云阁芳树之间。陆焉一拂袖,足尖踏过树枝,转身飞快地奔向桐花台,远远只见桐花台下,甲士四出,如蚁流般向铜雀园各方奔去。他顿一顿,终于飘然落下轩阁之前。曹丕正沉着脸,默立于窗前,纱帘先前为剑气所割,横七竖八地跌了一地。那青衣小僮正在小心翼翼收拾,明河槿妍垂手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且脸上都有泪痕。此时见他回来,不禁都眼睛一亮,迎了上来。但待看清陆焉神情时,明河槿妍脚下停滞,而曹丕不觉脸色一变,随即又平静下来:“瑜郎,你不用担心。我在整座北城的要塞通道都安排了甲士,虽未能及时拦下左慈,但他轻功再好,也越不出北城的高墙!”任是再厉害的武功高手,亦比不过人间帝王将相的赫赫威势。那些甲士无不是勇武超群之辈,又是人数众多,左慈若是能在他们的重围下也能轻易离开北城,岂不是汉帝及曹氏父子的头颅早就不在颈上了?陆焉知道他是安慰之意,但心头终究还是沉甸甸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左元放并非泛泛之辈,他既明知你在此设伏,还有胆前来,必然留下了后手,或许……”他苦笑一声,拔步离开轩阁,却被曹丕的声音叫住:“瑜郎!”陆焉看向匆匆赶上来的曹丕,但见后者冷肃的神情中,有着一抹真实的关心:“你如果想要离开铜雀园,我这里有一块令牌……”他伸向腰间,却被陆焉按住:“子恒,万万不可!”曹丕有些惊异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