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左慈似乎并没有丝毫的彷徨焦虑之意,他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另一处宫院中。虽然一路行来,织成所见到的楼阁因年久失修,大多显得破败不堪,但依旧可以看出椽嵌美玉,扉带金饰,显然当年很费了不少心思,。且与皇家的宫殿风格颇有些不同。织成曾见过后世影视城中复原的汉朝宫殿建筑,受秦风的影响,汉朝宫殿也很喜欢建筑在华美的高台之上,且很多的宫室台阁紧紧靠在一起,营造出千阁万户的气派。但这座万年公主府却不同,台基不高,皆用白石,皓壁与丹柱相映,斗拱上又彩绘着各色花草、蛟龙、走兽图案,使得这些建筑既有着汉朝宫殿的庄重,又因红白彩色的对比而显得鲜明悦目,别具一格。且府中植被丰富,即使因为季节的缘故,看不到多少花卉,却随处可见芸若等香草开满了庭阶,高大的槐枫树木遮住了阳光,空气中都浮动着暗幽的清芬,令人心旷神怡。织成不禁想:“这万年公主不知是个怎样的女子,但就这府第来看,定然是兰心蕙质,聪颖可爱。”左慈拎着织成,推开一扇门扉,织成因是仰着头被拖进去的,故那门楣上两个汉隶大字,看得清清楚楚:“芸台”。隔着半掩的窗格看进去,可见室中地面铺着青金石砖地,周围高高地磊起大柜,足足占据了所有的墙壁,柜中堆着些帛书竹简,并旁边长几坐席,上面皆积满了灰尘。或许是一直无人进入,这室中特别空旷,有种幽冷之气。织成想道:“原来是间书房。”她并不知道,古人认为芸草的香气可以使书简不生蠹虫,所以书房往往以芸为名字。左慈却并不进去,却伸手摸向那西窗下的一处砖石,轻轻一按,织成只听一阵豁朗朗的轻响,眼前的青石板地面竟然向两边缓缓移开,露出一个黑竣竣的大洞来,足有一米见方。且有一排台阶,自洞中一直延伸下去,直达漆黑不辨的地底。地、地道?难怪左慈有恃无恐,敢在这铜雀台中大摇大摆地出没呢。织成惊得张大了嘴巴,左慈却得意一笑,松开拎着她领子的手,轻轻往那地道口上一推,道:“曹氏那小儿,以为封锁了铜雀台前后我便无法离开么?他才虚度了多长岁月?那时这邺城还没有别宫,我便已在万年公主府出没了!”邺城别宫,是在曹操决定将政治中心经营在邺城后,才专为汉帝兴建的宫殿。想必在此之前,万年公主府便建在了那里。从其个人特色鲜明的建筑格局来看,很可能汉帝赐下的公主府仍在洛阳,这所公主府也是属于万年公主的别院之类,而被习惯性地称为万年公主府。织成不了解这个万年公主究竟是谁,从年代来推断,当知其应该为灵帝的姐妹、桓帝的女儿。且既然连别院都能造得如此精美,又有这样雍容大气的称号,一定在当朝是倍受宠爱。想必当时年少的左慈,也曾凭着自己的方术而出没府第之中。万年公主为什么要在远离当时的京都洛阳的这里,修建如此华美的别院,别院在后来又为何荒废,万年公主流落何方?织成皆不得而知。更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在修建邺城别宫时,不知道曹操出于一种怎样的考虑,竟保留了万年公主府,却将其圈在了邺城别宫之中,又不允许有任何人进去居住。而左慈,又是怎样找到了这条地道的呢?疑问接踵而来,却听左慈洋洋道:“快些下去,我们从这里离开,让他们想破脑袋也找不着!”织成别无选择,只好顺从地踏上那台阶,一级一级往下走去,眼前竟慢慢明亮起来,并不象在外面所见的那样漆黑。仔细看时,才发觉两边墙壁上每隔一段,都镶有一颗明珠。那珠光比起在铜雀台所见的明珠,似乎要大得多,足有婴拳大小,且发出莹莹绿光,使得整个通道依稀可辨。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夜明珠?织成赶紧多看了几眼,发现这所谓的夜明珠,其实并不是蚌类所产的珍珠,而更象是一种能够发出莹光的矿石,打磨成了明珠的模样。但在采矿条件和化学知识都远不及现代的汉朝来说,能寻到这种石料为珠,也是相当珍贵不易的。耳边只听轧轧声响,是左慈进入地道之后,伸手按向壁上第三颗明珠,往里一按。那明珠顿时坍陷下去,随即背后的亮光慢慢缩小,那是地道口的石板在慢慢合上,最后哐地一声,终于合拢得严丝无缝。织成只觉那石板合上后,地道之中更是静悄悄的,只听到自己与左慈的呼吸声,以及走路时带走的衣衫风声,心头更是狂跳了起来。暗忖道:“他连这样秘密的通道亦肯让我知晓,恐怕最后我一定是活不了,必须要被灭口了。”却听左慈扑噗一笑,道:“灭不灭口,就看你肯不肯听话了。”织成又是一惊,想这成精狐狸般的大叔恐怕早就看穿了自己的担心,索性坦然道:“听不听话,也得看你要我听的是什么话。”左慈没想到她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如此不露怯色,眼珠不禁转了转,道:“到了我的地盘,你自然就明白了。”织成再不答言,只是尽量地调整内息,小心地向前走去。她以前看影视剧和小说,讲到那些地道时,都大力描绘其中的机关设制是如何毒辣,左慈偏又让她走在前面;她虽知自己会被灭口,但眼下能活一刻,总是好的,又怎愿死于非命?是以她在这地道中也走得小心翼翼。但一路走去,竟然没有遇到任何机关,且地道中的空气之中,也意外的没有什么陈腐尘灰之气,干燥而新鲜,想必是在她不察觉的地方凿有气孔。她不禁又想道:“既能凿出气孔,且地道里一点也不潮湿,说明这地道并非建于什么山腹深处,说不定就在北城的那些宫殿下面。”左慈一路上倒也没什么话,只是织成听得出来,他的脚步轻快自如,有时遇上拐角或上下坡,也是丝毫无滞,似乎在这里已经走了无数次,非常熟悉的旧地重游。两人默默地走了良久,织成估计怎么也在一个多小时的样子。她病后初愈,原就倦乏,全凭一股要强之气,坚持走了下去,且完全不肯落后左慈半步。但到了后来,终究是气力不继,渐渐喘息起来,衣衫背后也是大汗淋漓。左慈一直走在她的后面,此时走上前来,手指只在织成喉间一拂,便解了穴道,道:“你一直便是这般倔强么?”织成只觉喉头一松,堵住嗓子眼儿的那口气顿时消散了,人也觉得精疲力竭,闻言干脆往壁上一靠,转身瞪了他一眼,道:“怎样?”左慈哼了一声:“也不知道那两个小儿,到底看上你哪一点?哼,你是中山无极甄氏,可甄氏也不是什么一流的高门世家,何况听说你还只是旁支,如今也只混到家人子的位份,长得还难看。”他已经是第二次说织成难看了,织成虽知此人一向最重容貌,自己也的确不是什么风华绝代的大美人,但他说话这样刻薄,身为女子听起来绝不会觉得顺耳,讽道:“我倒是难看,铜雀台中的美人多了,你为何还要去桐花台?”左慈哼道:“当时我前去桐花台,原本是要见陆焉的。谁知曹氏那个小儿也在,且久久不去,又发现了我。我若不掳你作人质,别说陆焉不肯来见我,只怕我还脱身不得呢。”“你大可掳了陆焉啊,想见上几面就见上几面;或者掳了曹丕来,陆焉也得乖乖听命。”“陆焉啊,得要他乖乖来见我才成。”并不理睬织成的讥讽,左慈自语道:“至于那个曹氏小儿,听说是曹操的嫡子,亦是他选中的继承人,年纪虽轻,武功却厉害,人也精明得很,哪这么容易被我掳来?”“原来堂堂的左元放,也只敢对女人下手啊,”织成又讽道:“就是桐花台中,与我相处的还有两个美人,你却独独掳了我,可见你的眼光也不怎么样!”“我果然没有看错,”左慈看她说话越来越刻薄,竟然并不生气,反而饶有兴味地瞧着她,点了点头,道:“你果然与寻常女子有大大的不同,有见识,有胆量,有口齿,偏还没有世家女的矜持造作,或许这便是那曹陆两小儿对你另眼相看的原因?”他沉吟片刻,又点了点头,自语道:“想那曹氏,本来便不是什么高阀名门,休说子侄辈,便是曹孟德本人亦是放旷不羁之人,自是不喜欢那样的世家女子了。难怪!难怪!我掳了你来,曹氏那小儿竟连别宫都敢撞进来搜查,可见是放心你不下!”“大、叔!”织成啼笑皆非:“谁告诉你说曹氏都喜欢我这样粗俗胆大的女子?难道大叔你没听过两句话,叫做缺什么补什么、差什么炫什么吗?曹氏虽非高阀名门,人家恰恰喜欢的是名门淑媛好吗?”陆焉她不知道,曹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她还能不明白?甄洛啊!那娴柔顺、静仪淑容的甄洛啊!左慈却举起一根食指,煞有其事地在鼻尖前摇了摇:“非也、非也。”他高昂起头,露出得意的笑容,有如一只自恃羽屏华丽的孔雀,在织成面前这小小的方寸之地间,趾高气扬,踱来踱去:“世人只知我左元放擅幻术、能炼丹,却不知我平生最为得意的本事,便是读心术。”“骗人!”织成嗤之以鼻:“心在别人的腔子里,你又不曾用把刀子剖开来看,怎读得出别人的心?”“怎么不能?”左慈悠然道:“你所说的心,是腔子中那团血肉,我所说的心,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意思就是说,心中藏有神明,神明呢,又为心的一个象,心窍与经络相通,心力与血气相联。心衰则肢缓,心强则气足,心在志为喜,心气虚就会悲。你可知人会说谎,心却不会。既然人的喜怒痛痒,其实都来自于心的支配。那么反过来,从心的状态,其轻重缓急、快慢虚实,也足以推断出一个人最真实的想法。比如方才桐花台中,曹氏小儿那一曲《广陵散》,当真能动人心志,令人神摇。寻常之人听完,心跳当为四百次。你那两个小丫头并那个僮儿,分别为四百二十次、四百五十六次、四百零二次。“你……你说什么?”织成这次是真的惊呆了,却又有些难以置信:“你居然同时能听得清这许多人的心跳?”“庐江左元放,当非浪得虚名之辈!我修息内功多年,又精于炼丹之术,无一不是精微到了极处,自然要耳听八方,眼见四路,六识六神,无一不清。若这些本事都没有,又怎么去合阴阳、逐姹女、炼婴儿?”“譬如那个跳动四百五十六次的丫头,其中有二十次是在瞧你,三十次是她在瞧向陆焉时跳动的,且脸上隐有忧色,显然她心中最为担心之人,就是陆焉与你。而那个跳动四百二十次的丫头,却是在有一次瞧向曹氏小儿时多跳动了二十次,但她神色不变,显然小小年纪,却攻于心计。唯一镇定的是那个僮儿,显然他对其主人很有信心,故毫无波动。桐花台周围必然设伏,所以我不曾恋战,务必要一击即退,且必须要令陆焉主动来找我!”“设……设伏?”织成皱了皱眉,道:“可是我们过去的时候,路上还一个人都没有……”正因为此,才更显得反常。先前她不在意,是以为桐花台所住的是位曹操后苑的美人,若是不受宠,护卫稀少也在情理之中。后来知道曹丕和陆焉皆住在此,那么周围毫无护卫的踪影,便引起了她的疑心。她都会疑心,如左慈这样精明,又早知曹陆二人居于此,见到这样的异状,为何还要踏入桐花台?她缓缓道:“我、陆焉和曹丕三人,我们的心跳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