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人早就得知了织成的诸般事迹,又刚听说绫锦院并为织室之事,对这位丞相新宠、五官中郎将之意中人颇有些畏惧。他们倒是早就想来拜见,偏这位少府大人倒并不着急,竟衣锦还院去了,只到今日才回来。他们哪里敢拿大等她来召见,自然急匆匆赶了过来。但见这位少府看上去颇为谦逊,态度也还和蔼,单就外表而论,似乎并不象传说中那样心狠手辣、又工言善媚的角色。不过多奉承几句,总是没有错的。蒋昭因见织成的目光几次落到了那玉瓶中的**上,神情愉悦,料想她是喜欢的,就笑道:“圣人云,季秋之月,鞠有黄华。府君今秋入宫,没想到这黄花也比往年开得好!”织成这才知道时人多将**称为黄花,笑道:“这香气清淡,闻着倒比薰香强。”蒋昭正待说话,冯保却抢着笑道:“《神农本草经》中说此花久服可轻身延年,每年黄花初开时,属下都叫人摘其花瓣茎叶,杂以黍米酿之,第二年重阳便取出来饮用。陛下及娘娘都很喜欢,称为长寿酒。府君若是喜欢,属下倒有几坛长寿酒献上。”织成想着这**酒自己倒真未尝过,不免有些好奇,点头道:“有劳了。”三人又攀谈了几句,织成始终是淡淡的,引得蒋冯二人心中没底,更是大力奉承她。不过显而易见,这方面冯保口甜舌滑,是要远远胜过蒋昭的。陈顺容在这宫中却是呆了很有一段时日的,冯保是最受伏后信任的,否则也不敢让他负责饮食。曹操因为避嫌,平时不大会来宫中,伏后在这里的地位,不像在外廷那样若有似无,还算是履行了皇后职责。冯保平时高高在上,对人一向是鼻孔朝天。那蒋昭却是令得宫中众人远远见到,都要打上几个寒颤的。如今却在织成面前都要挤出笑脸来,费心讨好她。傲慢也罢,阴森也罢,都化作了一团春风。再看织成时,端然坐于席上,却是淡定自若,偶尔侧过脸来,带笑说上两句,那耳垂上戴着的一双珍珠坠子,却仿佛凝固在空中一般,丝毫不动。她似乎对于这样的奉承并不在意。然而这样的不在意背后,当是有着强大的自信,和绝对的权势罢。天师道供奉的神女、勇杀武卫的英雄、丞相祖孙的救命恩人、五官中郎将等贵介子弟竞相求亲的对象、第一任中宫女少府……任是哪一条拣出来,都足够宫中女子踮脚张望许久,也不过是徒增艳羡。不禁回想起初见织成之时,她不过还是个绫锦院的院丞,连品级都没有。自己那时站在她面前,是何等的体面光采?谁知到了现在,却转了个儿,云变成泥,泥变成云。她的手指在袖子里暗暗攥紧了帕子,一颗心也如这帕子般,皱在了一起。好不容易等到蒋冯二人告辞出去,陈顺容便扑通一声,再次向着织成跪了下来。“少府!妾知道您不肯信我,可是妾有秘事要告之少府!”织成沉浸在微苦的菊香里,眼神格外清湛,向她射了过来。陈顺容不禁背上一凛,忙道:“是真的!妾一直侍奉临汾公主,不过昨日故城乡主来找了她,她们商量着在冬至宴上,要与少府为难!”前朝公主们当然有自己的府第,但是如今连皇帝皇后都不能自主,临汾公主又怎么可能在邺城能有独居之府?曹操虽然对她颇为宠爱,却不愿太失了控制。毕竟公主单独别居后,是可以拥有家臣家将的。如果以此为依托,聚集一批忠于汉室的豪杰,反而不好处理。所以临汾公主一直就住在邺宫,不过比起皇帝夫妇的半软禁生活,她是可以自由出入的。不过,不知是否因为曹氏父子对织成的态度,便得依附他们而存的临汾公主有了顾忌,她竟然一直忍着没有来挑刺。故城乡主竟然投靠了临汾公主,难道是因为曹丕的故意求亲之举,让她们恼羞成怒,认为是抢走了她们心目中的佳婿?织成想到曹丕,以及曹操为他找来的那些滕妾人选,不觉有些好笑,同时抚额想道:“曹丕留宿落云馆,虽与我有利,但入宫之后,倒是弊大于利。这太多的情敌都集中在此,对付起来也颇伤脑筋呢。”不过她向来不屑于宫斗之事,嘴角一动,笑道:“她们能奈我何?”“少府!”陈顺常急道:“您可千万虽小瞧此事,她们找到了一个智计武技都很出色的女郎,会在冬至宴上公开向少府挑战,说是为宴席助兴。若是少府败了,便会当众失了面子,她们还会说您不堪少府之职!甚至是推荐那个女郎出任少府!临汾公主还说,到时她自会去劝动皇后娘娘答允!”“如此说来,皇后并不知情了……即使皇后应了,丞相可会答应?”织成忽然有了些兴趣,笑道:“中宫少府,可不是什么容易做的事儿。”将她安插在伏后身边,可见曹操的手早就伸进了内廷。临汾公主想要将她拔出,安插他人,想一想都知道是极难的。“少府英武多智,自然是极得丞相和五官中郎将信任的,”陈顺常面上神色更为焦急,道:“然那女郎可不是普通人,她闺名妙慧,据说人如其名,擅奏琴,能诗,幼时曾从学于蔡中郎,并得到过他的赞扬。且不止于此,据说骑射功夫也是精绝。更重要的是,她出自清河崔氏!”“清河崔氏?”连阿苑都不禁暗暗吃了一惊。清河是郡望,清河郡亦属冀州治下,崔氏是著名望族,一等一的世家,其族系可以一直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曹操麾下大名鼎鼎的崔琰,便是出自清河崔氏。崔琰不仅姿貌丰,满腹经纶,且为人刚正威严,大公无私,自建安十年从袁氏那里逃出来投奔曹操后,一向很得到曹操的敬重。在曹操当了魏王统一北方后,有一次接见匈奴使者时,生怕自己身形矮小不能震慑,便是令崔琰假扮自己,而自己扮作其捉刀之侍卫。足见崔琰丰姿出众,是连曹操也要暗暗艳羡的。而且他与曹操还有姻亲关系,即崔琰的侄女嫁给了曹植为正妻,但他却一直对曹丕恭敬有加,将其当作曹操的接班人看待,并不格外偏向曹植,这一点也是朝廷内外交口称赞的原因之一。出自一个这样家族的女郎,家学渊源,才华出众,偏偏还武俱全,性情果决,当真是一个与织成分宠的大好人选。织成际遇之奇,即使是贵女也多有不及,算是一个异数。在外人看来,自然以为她不仅运气好,更重要的是其性情投了曹操的缘分。所以寻出一个与她相近,却又更胜一筹的崔妙慧来。“唔,从我被擢升,众人便以为丞相喜爱的,乃是勇武果决的女了。这崔妙慧武全才,系出名门,不仅与丞相有姻亲之谊,说起来还算是丞相的小师妹,料想会比我更得到丞相的看重。”织成心中对临汾等人的图谋已经了然,点头道:“只是不知道公主是以什么打动了崔氏?”清河崔氏,是何等高贵的门第?崔妙慧受到这样好的教养,必定是出身嫡系。所谓无利不起早,这样出色的女郎,甘做这样出头的椽子,自然会有大大的好处。“这……”陈顺容的神情有些古怪,她偷眼看看织成,终于说了出来:“公主答允她,若驱走少府,则会推荐她来任职。且将来若公主下嫁五官中郎将,许崔妙慧为侧夫人!”眼前这个女郎,风闻是五官中郎将自己看中的大妻人选。而且就在进宫的前一天,五官中郎将还歇在了她的居所。可见是当真喜欢的。只是,谁都知道将来五官中郎将是要堪当大任的,怎的会要这样一个家族衰微又出身旁支的女郎为妻呢?丞相目前并没有表露出答允的意思,还送了她入宫为少府,未尝不是釜底抽薪的意思。之所以没有完全放弃,或许是因为丞相也很欣赏她罢,否则,即使是有救命之恩,也不至于将她拔擢到这样的高位。当初死讯传来时,那半副亭主丧仪,可是震惊了整个邺城的。也正因此,临汾公主才认为织成的基脚未稳,冒险做此一搏。陈顺常有些复杂地想:这位少府是个聪明人,如果知道自己的每项依恃,都有了对手,她还会像方才那样安之若素么?织成从织室回来,已经换过了衣服,去参见伏后时穿的是一袭雪色隐间折枝梅花纹的直裾长袍,袖幅宽大,有飘然之概。于那玉瓶黄花映照之下,越觉清丽端静,高脱俗。与铜雀台初见之时,总是有一些不同了。此时她端坐席上,含笑看过来,笑容盈然,却仿佛有凉风拂动,寒意飒然,令得陈顺容刚刚直起的背脊又是一软。陈顺容忽然明白是什么不同了。这女郎的态度一向自若,但现在却多了些杀气。或许不仅是杀气,还有种凛然的毅决,这种凛然的杀气,陈顺容曾经无意之中,透过铜雀台的帘隙,在一个人身上瞧见过。那是曹操。仿佛一座冰川,远望只觉莹辉清美,近了才知寒意刺骨。只是静静地端坐那里,却已足令人悚然心惊。难怪蒋昭和冯保,也那样小心翼翼。谁也不知冰川蓦裂后,会有怎样巨大得可怖的能量!她本来是认为崔妙慧定会完胜织成,但此时又不确定起来。正迷茫间,却听织成悠然开口,说道:“原来如此!可是崔妙慧如果当真出色,岂肯供一个除了公主虚名什么也不如自己的女人为主母?”陈顺常垂下螓首,呐呐道:“她二人皆是心计深沉之辈,绝非妾这样的愚钝之人可以揣测。但眼下合谋……却是两相裨益。”宽大的衣袖拂过坐席,如流云拖曳,恍惚之间,陈顺容只觉那冰川般的气息已经逼近,仓皇抬起头来,却只看到织成含笑的脸庞:“你送了这样大一个消息给我,可是遇上了什么危难之事?你本来是临汾公主的人,为何却来求我庇护?”脑子里刹那间空空荡荡,陈顺容双腿发软,已经跌跪在地,双手颤抖着想要抓住那流云般的衣袖,却被一旁阿苑利剑般的目光给逼了回来。“妾……妾……”她猛地伏身于地,额头所触分明是新换的茵褥地衣,那温暖的触感却仿佛化作了千万根芒刺,刺得声音都颤抖起来:“临汾公主她……她要将我嫁给她的侍卫首领郑罴!”“郑罴?”“是!”这是唯一的机会!稍纵即逝!陈顺常抬起头时,已是满面泪痕,大颗大颗的泪珠再次落下来,比起先前在园中所见时还要仓惶凄哀:“郑罴是公主最为亲信的人,武艺高强,又是荥阳郑氏的旁支。当初是因为公主救了他的性命,他便甘心随侍了公主三年,说好时间一到便要离开……眼看三年便要到了,公主却不想放他走,所以就想着……想着把妾嫁给……嫁给……”“嫁给临汾公主最为信任的侍卫首领,这分明是一件好事,且是为正妻,又不是姬妾。难不成陈顺常当了几年女官,就非权贵不嫁了?”织成淡淡道:“你若是投奔了我,连侍卫首领都未必嫁得成呢。”陈顺常的脸顿时变得煞白:“不是!妾不是妄想高攀贵人,只是那郑罴勇猛剽悍,绝非笼中之鸟,公主长于深宫,一向只见识那些以美色财货羁绊人心的法子,却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是根本无法被其所打动!”“唔?”陈顺常咬了咬牙,眼角再次滚下几颗大大的泪珠,哽咽道:“妾在未被公主许嫁之前,曾有一次侍宴见过郑罴。那一日他与几个知交喝得半醉,说什么‘大丈夫当心怀天下,纵不得封万户侯,亦应快意疆场,岂肯屈从于宗室衙内,受命于妇人车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