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伏后此言不无道理。秦汉之时,尚有古风。时人重义轻利,慷慨任侠,为父报仇算是美誉,杖毙豪强也算官声。尤其是对于主人的忠心,是最为时人所看重的一种品质。只是,随着汉末宗室势危,诸侯蜂起,这个“忠”字不再只限于对皇帝的效忠,而是顺利地演变成了对于主人的效忠。比如在一人的治下做过官吏,就不能再投此人的政敌,这称为“故吏之义”。比如吕布虽然武勇盖世,号称“马中赤兔,人中吕布”,却声名狼藉下场不好,就是因了他先后投奔丁原、董卓,一为恩主,一为义父,却将这二人都杀掉。后又投奔袁绍、袁术,却反复无据,先后又叛。最后无人敢再收留他,最终被曹操所杀。此时郑长使为中宫女官,且与织成不同,织成是一开始就打上了曹操的标签,曹操才是她的主公。而郑长使却是长受伏后恩宠,此时转投曹氏,未免被人诟病不耻。“皇后娘娘明鉴,臣并不姓郑。”郑长使还是那张不讨喜的长脸,从这个角度看上去犹如织成那个时空所见的瓦刀,又俗称为鞋拔子脸,对于她本人这个刻薄的女官角色原是再也相配不过。但此时收起了刻薄的神情,这长脸上竟有少见的庄重之色。“皇后此言差矣,臣,为荥阳郑氏旁支,建安元年,家逢战火,举族几丧,臣为魏公所救,安于宫室,赐以爵秩。却与皇后无关。”她这一番话意思就很明显了:我原来就是曹操的人,不过是奉令在你身边任职而已,你算不得我的故主,我也就不存在背主之名。这次不仅是伏后,连织成都怔住了。曹操这一步棋埋得够深,也够真。织成隐约听说,郑长使在宫中已经呆了十余年。却没想到竟然是建安元年入宫的。十余年前,衣带诏之事还未出来,双方没有撕破脸,至少无论是从朝野的风向,还是后世的记载来看,那时的曹操也还是心存忠节只是有权利之望的汉臣,皇帝也还是将他视作可以光复汉室的得力臣僚。但那个时候,郑长使就来到了伏后的身边。“其实皇后娘娘,也并不如您所表现的那样信赖郑长使。”织成忽然开口道:“臣察看过中宫内库的存档,皇后虽然看上去颇为宠信郑长使,且多有赏赐,但多年来赏给郑长使的,都是上佳的蜀锦。臣平时留心察看,但见郑长使所着的也都是蜀锦。这在所有女官当中,可是唯一一人。”便是郑长使此时身着的锦衣,虽然是半新不旧,但花纹紧密,光光细腻,正是前几年蜀锦中最出风头的“流花水纹锦”。内库花重金买了来,总数不到百匹,除了让织造司以为模板学习织绣外,便是敬献给权贵。曹丕依稀记得,那时就连自己府中,也只得了十匹。宫中自然不会超过十匹,郑长使却穿在身上。伏后面色阴沉,蛾眉带煞,却不回答她。倒是何晏好奇地问出来:“蜀锦历时悠长,技艺更甚于我朝织造司所出的锦匹,价值也远胜于此。将蜀锦赏给郑长使,会有什么不对?”织成只是一笑,郑长使却已苦笑着答道:“回禀令君,中宫女官,有资历且爵高者,并非只妾一人。但皇后却每每赐给妾最好的锦匹,甚至胜过皇后本人,这岂不是坐实了妾跋扈好奢之名么?且此乃蜀锦……”她话虽未说完,但众人都已明白她的意思。蜀锦与此时的邺锦,处于一种非常微妙的关系。邺城所出的汉锦,是比不过蜀锦的精美昂贵的,即使是售锦之市上,也往往败于蜀锦,对于朝中军费是相当损失的。但郑长使却每每身着蜀锦,若是曹操等人正为军费焦头烂额时见了,不免有些剌心。伏后是否当真宠爱郑长使,自然一目了然。曹丕不禁想起先前织成对陈顺常所言,心道:“衣食住行,是民生根本。却没有想到从小小一个衣字上,亦能窥见这许多痕迹!”“皇后娘娘,您不必再费心引开话题,”郑长使收敛了神情,淡淡道:“便是再拖延时辰,马超也是逃不掉的!我们谋划许久,才等到他来,岂肯无功而返?”“你们!”伏后终于脸色大变,失声道:“你说什么?”何晏啪地一敲扇柄,郑长使当先上前,已捉住了伏后双臂,将她从榻上拉了起来!“大胆!你这贱奴,竟敢触碰堂堂皇后之躯!”伏后再也无法强作镇定,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本宫是大汉皇后!你这贱奴……”“奴婢是有爵秩的女官,并非贱奴。”郑长使冷着脸回了一句,并不多言,见伏后拼命反抗,索性伸手一把揪住她的长发,将其生生拖开!伏后相貌虽不算绝色,一头长发却墨黑如漆,丰厚如云。这原本是她平时最爱惜之物,此时却被郑长使如挽乱丝般揪在掌中,头皮生痛,不由得不被拖开,口中犹大骂不已。只是她幼时深锁闺阁,大了又嫁入汉宫,能会几个骂人的词汇?翻来覆去,也不过就是“狗彘”“竖子”“贱奴”等,殊无新意。郑长使懒得回应,将她拖开后,只是随意一掷,伏后便如纸糊的风筝般,跌跌撞撞地落在了地上。郑长使疾步上前,先是几把扯下了榻上帐幔,丢到一边,随即猛地揭开了榻上锦褥!褥下赫然便是一方匣子大小的格板,便是织成这样不谙机关之术的人,也看得出那分明是一处暗道的机枢所在。果然郑长使掀起格板,不知触动了什么机簧,只听轧轧有声,却是榻首正对处的壁上!织成敏锐地感觉到了微弱的气流,壁上正缓缓裂开缝隙,且正在不断扩大!那里有夹壁!汉朝的权贵府第,多有夹壁,用来紧急之时藏身。昔日党锢之争中,便有被阉宦陷害的士人,躲在友人家的夹壁中数年之久,只到大赦时才出来。只是这邺宫是曹操所督造,搬来时汉帝便已被架空权力,如何能够在皇后椒房殿中,竟然建造出这么一处夹壁?曹丕不禁惊怒交加。他虽然接手卫尉之职不久,也很少进宫;但以前整个宫城的戒卫之事也是由他主管,无论如何,在自己治下竟不知有这处夹壁,多少也逃不掉失职之责。更重要的是,无论是在许都,还是邺城,汉帝和伏后都是一副怯懦无争的羊羔模样,加上朝政军权皆集于曹操一身,麾下名士猛将,多如**。曹丕一向看重武备,自己也是从战阵上厮杀出来的,根本不屑内闱琐事。却着实没想到,自己最瞧不上的一帮人,竟不声不响,做出了这等事来!先是临汾掳走元仲,现又有中宫发现夹壁!不禁在心中想到自己府中的烦心事,暗忖道:“古人说修身齐身,方能治国平天下,我……我自诩英雄,却连家都齐不得,连妇人的手段都识不破,又如何治国平天下?”何晏羽扇一振,只听飕飕数声,扇中竟飞出数枚乌黑锃亮的小箭,尽数射入那壁扇之中!伏后见此情景,不禁凤眼圆睁,猛地掩住自己的嘴巴,这才生生将那声惊呼堵在了喉中。曹丕责怪地看了何晏一眼,何晏摇了摇扇,笑嘻嘻道:“无妨,不过淬了些让人昏厥的麻药罢了,且是小箭,伤不着要害。”甲士们亦都拔出刀来,严阵以待。他们虽然佩剑,但是这时代的剑多半是一种君子风度的表现工具,近身搏斗时,最具杀伤力的还是长刀。南军卫所配的长刀并非直形,而是形如新月之弧,只是更厚重罢了,都是用精钢打制,此时烛火照耀,刀光如雪,更添杀气!然而夹壁内寂无声息。何晏那几支暗箭射进去,如石沉大海。南军卫中有一个卫士一跃而出,长刀斜空划过一道雪光,虽在斗室之中,却气势雄横,一声轻响,那夹壁足有两三指厚的壁板,便如豆腐软泥般,被一刀剖开!曹丕身形一紧,长剑出鞘,已挡在了自己与织成面前!而何晏更是凝神驻目,蓄势待发。其实他二人皆有亲信侍卫,早将其护卫得严实,但何晏还是忙中偷闲,似笑非笑地瞅了曹丕一眼。哗啦。壁板应声倒地!这次连伏后都怔住了:壁后空无一人!这夹壁的空间,并不似有的权贵建造得那样空旷,甚至可供起居坐卧。大约只在四尺左右宽度,勉强够得一人贴墙站立,此时地上堆着件男子衣袍,仿佛蝉蜕一般。“皇后私藏外男,殿设夹壁,眼下证据皆在,我等亦为人证!如此秽乱宫闱,何堪国母之称!”曹丕冷笑一声,手指伏后:“把她拖下去严加看管,待上禀陛下后,再行处置!”“赘阉竖子!”伏后自夹壁暴露后,便心知无幸,此时索性豁了出去,高声叫骂道:“我乃阳安长公主之女,伏氏之脉,门第高贵,岂容你来作践?本宫要见陛下!请陛下圣裁!”“门第?”曹丕只是冷冷一晒,顿时几名南军卫涌上前来,将伏后倒拖出去,伏后只是不停叫骂,忽听门口脚步声响,有人急急冲了进来,连声道:“且慢!且慢!”那是个淳和的男子声音,听起来尚算年轻。曹丕和何晏皆是一怔,织成尚未反应过来,却听何晏厉声道:“杨之敬何在?”一个羽林郎从门口抢上前来,伏倒在地,颤声道:“陛下听说椒房殿着火,卫尉与令君联袂过来,忧心如焚,定要赶过来瞧瞧,属下……”血光一蓬,随着刀光洒开,顿时截断了他未完之言。何晏将刚从一名南军卫腰间抢来的弯刀往地上一掷,狞笑道:“违我军令,论律当斩!”弯刀上的鲜血一滴滴流下,与地上那羽林郎颈间流出的鲜血汇成小泊,遂又蜿蜒流开,新鲜的腥气扑鼻而入。本在叫骂的伏后仿佛被掐住了颈子般,吓傻在那里。甚至是那刚刚赶到的男子,似乎也被惊骇得呆了,本能地举袖掩面,衣袖后露出的小半张面孔,更是苍白如纸。何晏一向俊美风流,当真是有浊世翩翩佳公子之态,没想到出手如此狠辣,一刀便杀了违命的属下羽林郎。连织成都悚然一惊,暗暗忖道:“这些人青史留名,岂是等闲?我与他们相处久了,竟忘了他们本是狠辣之辈。何晏已是如此,曹丕……”她偷看一眼挡在自己前面的曹丕,不禁想起洛水之畔,那些被砍杀殆尽的袁氏部属,被迫投河自尽的妇孺,还有那枝破空而来,吓得她几乎魂飞魄散的长箭!不由得悄悄往后缩了一缩。“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天子?”曹丕冷淡地道:“有多少人护卫陛下过来?”一名羽林郎颤抖着双腿从殿门外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禀道:“今晚宫中当值,有一百二十八名羽林郎及八十名弩兵。此时杨统领带来了一百名羽林郎及五十名弩兵,护卫陛下周全。其他人仍驻守……驻守听政殿。”“胡涂!”何晏气怒之极,喝道:“一百五十名卫士便一定能保护陛下么?若出了差错,杨之敬当诛三族!”曹丕伸手止住何晏,目光投注到那骇得已如木鸡一般的中年男子身上,淡淡道:“陛下既然来了,就不必回殿,还是留在这里,便于臣等护卫。”“她……阿寿……皇后她……”皇帝似乎刚刚想起了自己不顾一切前来的目的,颤抖着手,指着披头散发,且被卫士捉住双臂的伏后,结结巴巴道:“她为一国之……后……何止于……”“伏氏暗通外男,秽乱宫闱!”曹丕不用多说,皇帝已看清了那被劈开的夹壁,以及壁中被丢弃的那件男子衣袍。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来,伏后却哭叫了起来,拼命挣扎着,想要扑到皇帝脚下来:“陛下!臣妾绝无秽乱之举,求陛下救命!求陛下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