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看出了织成的惊异,曹植却有些得意地笑了,甚至还斜挑了挑眉毛,那个摘星楼上举觞饮酒的不羁少年似乎又回来了:“这庙是大兄让人整修的!”“五官中郎将?怎么整修成这样……”织成的惊异更甚了。曹丕让人修这间破庙也就怪了,以他追求完美的性子,怎会修得这样潦草?不过曹植也看出了她的疑惑,主动回答:“大兄说,他能在洛水之畔为阿洛报得大仇,而且瑜郎又杀了洛水中的恶龙,这些或许都是洛神庇佑。加上你那时生死不明时,阿父曾来这庙中祷祝,说是若你能安然无恙,必会再修庙宇,重塑神像,所以要把这破庙修一修,但是……”他顿了顿:“但是大兄说,这洛神庙所奉并非正神,若是大张旗鼓,亦不甚妥当。所以就简单地修茸了一下。”说到此处,他神情有些古怪,似乎是怕织成再问下去,瞥了她一眼,脚下紧走几步,抢先进了大殿。洛神庙若当真有灵,这落雪难存倒算是一项。织成在心里想道。她虽还有些疑惑之处,但见曹植模样,也没有再问,跟在他身后入殿。曹丕派来的人还算是尽心,虽然这殿宇还是原样的结构不变,但从前那些破败的窗扇都已换了新的,此时紧紧关着,严实闭缝,寒风吹不进来,顿时人就暖和了几分。只是殿中毕竟空旷,站了片刻便觉虽然没有风吹,但是那寒气自地下而出,一样阴浸浸的。真不明白为何那庙顶就是难以存雪,似乎殿中的温度也没有明显的升高。她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想去拾些木柴来生火,但又想黑烟冒出去,可不正是给许褚杨修等人指了明路?索性也就不去了。曹植忙着抖落身上、头上的残雪,双手一阵互搓,喘气之间吐出大口大口的白气。织成在一旁瞧着他这些动作,叹了口气,道:“这里太冷,不过想来许将军等人很快就会找过来,稍事休息后,我便先要向你告别了。”“你当真要走?”曹植停住动作,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盯住她:“阿父或许对你是一时误会,我追了上来,又闹出了姜源之事,阿父他当知我的心意之坚。你随我回去,他也就不会为难你……”“魏公并没有误会我。”织成苦笑一声,垂下眼去,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大氅上的丝绦:“他是太清楚明白不过了,所以更不会放过我。”“那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嘛?”曹植从自己父亲那里也没有得到具体的说法,眼见织成也是吞吞吐吐,不禁急了起来,叫道:“瑜郎走时让我们照顾你,我和大兄也应诺了,结果你却被阿父迫得要亡命奔逃!这要是让瑜郎得知,让天下人得知,又该如何嘲笑我和大兄?你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我去向阿父说一说,他怎么会不放过你呢?这冰天雪地,你举目无亲,要是就这么走了,和当年阿洛又有什么区别?大兄要是知道了,心里一定也会不好受啊,织成……”织成知道汉时极重节义,但自己与曹植向来没有什么交情,他能为陆焉一诺做到这个地步,心中并非不感动。但听曹植又提到甄洛当年之事,忍不住问道:“甄女郎当年既与五官中郎将两情相悦,为何又要独自离开,以致于遭际后来横祸?”她依稀记得,甄洛是跟曹丕之后,忽然又要返回袁氏族中的。但她既跟过曹丕,岂能被袁母刘氏所容?后来相当于是被变相逐出,觉得自己无路可走,这才在洛水自溺而亡。她虽与曹丕也谈不上深交,但对此人的观感深刻。他虽阴沉多疑一如其父,但并非一个没有担当的儿郎。甄氏虽是袁氏妇,但曹操自己后宅也多有这种别族的妇人为姬妾,正妻卞夫人还是歌妓出身。曹丕如果强行要娶甄洛,以甄洛的出身名望容貌气度,还是并不难办的。至少不比娶自己难。这个念头忽然很荒唐地跳入脑海中。织成吓了一跳,赶紧用力将之驱散。却听曹植迟疑了一下,方道:“这个……是大兄之事,还是让他亲口告诉你罢。”话音未落,只见织成面色剧变,正要问她,却听她疾声道:“快躲起来,有人过来了!”曹植并不知道织成修习天一神功,虽然格斗之技没有明显提升,但眼耳之力要远强过常人,不禁一怔,面露不信之色。而织成此时已听到洛神庙不远处的官道雪地上,正有马匹奔驰而来,听那密集蹄声,似乎还不止一匹。她这句话刚一出口,便反应过来:洛神庙建在旷野之中,面临洛水,又能躲到哪里去?便是这庙中也颇为狭小,更是无法藏人。曹植运力聆听,却高兴地叫起来:“听这蹄上包铁击地之声,分明是虎卫的坐骑,这是许褚来了!”“许褚来了,我更是死路一条。”织成冷冷道:“眼下只有一策,趁着他还不知我在这里,你赶紧迎出去,说是你独自在此躲避风雪,让他带你离开。我或许还能瞒过一时。”曹植微一迟疑,织成已“呛”地一声拔出“渊清”短剑,对准了自己咽喉,厉声道:“你休要再提让我随你回邺城!与其死在魏公狱中,不如我此时自行了结!”“你总是怀疑阿父会杀你!其实你若不逃走,阿父也决不会对你起疑!”曹植气急之下,不禁嚷了出来:“你好好回去跟他说一说……”“临淄侯!”织成一字一顿,冷冷道:“你一味逼我回去,可知你阿父为何要送我去宫中?又为何要得知我逃走后立刻派许褚追杀?”曹植被她这一喝惊住,但见眼前这女郎目如寒星,眉聚煞气,心中忽然浮起一阵惊慌之意,摇头道:“我……我不知道,你又不肯说……”“我现在告诉你,但你必须起誓不告诉任何人。”织成知道要想逃走,眼前这人最是关键。曹植为人单纯爽朗,又有一腔蓬勃热血,索性将话说得清楚明白,或许他反而为之所动。曹植莫名地觉得心中又是一慌,但见织成神情肃然,便知事关重大,并不敢小窥,赶紧正了正脸色,朗声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天地鬼神并鉴,我曹植今日所闻之事,绝计不泄露一字给人,否则死无完尸,并幽冥千载之下,永不得血食祭祀!”不得血食祭祀,便是没有后代。而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死无完尸便是对父母不孝。在这个家族利益最重的时空,上愧父母,下无子嗣,无异于是最为厉害的惩罚,的确是非常严重的誓言了。织成不觉叹气道:“让你发誓,不过是为了证明你的心迹罢了。你何必这样歹毒地咒自己呢?”“我怕你不肯信我。我又不是瑜郎,与你素无深交。”曹植坦言道:“我想知道这件事,不过是想要帮你在阿父面前转寰,否则你哪里肯说?植堂堂君子,并不愿窥人阴私。”“这也不算什么阴私,更不是我的阴私,却与你阿父大大相干。”织成瞧着他那满面慨色的脸庞,不禁有些啼笑皆非,但自己的神情也不由得凝重起来:“许褚将至,我便简略说与你听罢。你可还记得万年公主?”“万年公主?”邺城荒郊的万年公主墓,只有随曹操前往过的亲卫看过刻有公主字样的墓碑,他们自然是守口如瓶。后来左慈启动墓中机关,地面上的墓碑随之坍陷入地底深处,即使是曹操派去寻找挖掘织成“遗体”的卫卒,只知道那是一处大墓,却并不知道墓中主人是谁。曹丕虽然知道一些,但也不会告诉给一向悠游快哉的曹植。所以曹植并不知道那座墓藏之事,但身为曹氏子弟,自然是对汉室颇为了解,当下轻轻“啊”了一声,答道:“那是桓帝公主啊,是临汾的姑姑。据说当年艳绝洛阳,只可惜后来芳华早夭,还没有嫁人就死了。”“万年公主并没有死。”织成简单地告诉了他关于刘宜的一些往事,在说到曹操左慈等人与万年公主曾经的情感瓜葛时草草带过,但曹植还是听得睁大了眼睛。到最后听说万年公主竟然是陆焉的母亲时,更是张大了嘴巴,久久说不出话来。不觉跌足叹道:“怪不得瑜郎一定要走,要去当那个什么天师道的师君!怪不得他竟敢入水去剌杀蛟龙!怪不得阿父对他一直怪怪的,那日铜雀台前严才叛乱,瑜郎分明是来救驾的,阿父却多有猜忌……”他懊丧地垂下头:“瑜郎一定会怪阿父,他的母亲是汉室公主,却被阿父所负,瑜郎的义父又被阿父迫死……还有左慈,”他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惋惜之色:“听你所言,那倒是一个至情至性的好男儿,虽是方士,却有游侠之概,可惜也死在万年公主的墓中!而你,你分明是救了阿父,却……”他目光一闪,愧疚地垂落下去。“在万年公主墓中,我的确是救了魏公。如果我那时死了,必会得到魏公终身感激,风光大葬。”织成淡淡道:“可恨我活了过来。我这一活过来,魏公不免就会想,万年公主虽死,可她墓中为何却没有回雪锦?”“回雪锦?”曹植更为惊讶:“那又是什么?一种锦类?”“万年公主当年回到洛阳时,灵帝病重,他看出汉室天下摇摇欲堕,而自己的后族也好、宗室也罢,却都是些愚蠢贪婪之徒,无一人可以托付。于是他此前已将许多珍宝藏于一处,准备着若真有天下大乱的一天,便让有志之士启出宝藏,重复大汉天下。他将宝藏所在之地绘在了一方回雪锦上,并在临终前交给了万年公主。而万年公主便抢先一步,假托病死,却暗中离宫,并将这回雪锦带出了洛阳。”织成语气平和,似乎所言的并非一件震惊天下的大秘密:“后来魏公或许也得知了一些端倪,这才一直逼迫万年公主,只到她病死之后,仍是不肯善罢甘休。终于被一直深爱万年公主的左慈以此为饵,将他诱入了万年公主墓穴之中,险些失了性命。”“原来如此……”曹植脸色已经慢慢苍白起来,许是从来没有发现,自己一直深爱的阿父,竟然并非象自己心中所推崇的那样重情重义,非但负了最爱的女郎,且还真的隐然生出了不臣之心。如今天下群雄蜂起,但无不是打着匡汉室、扶社稷的名头,无一人敢公然篡政。近年来阿父权势渐长,被骂权奸、国贼之声也颇为高涨,他从来不放在心上,认为但凡为国重臣者,多受政敌如此攻讦。然而为了图谋先帝留下的宝藏,甚至不惜多年来阴伺于万年公主墓畔,无所不用其极,哪里还是一个纯臣的做法?他自小好学,深受儒术薰陶,只道君臣天伦,乃是大义所在。这一切大义忽然被自己最敬重的阿父全部推翻,此时的心中茫然又彷徨,只听织成话语缓缓传来:“左慈后来身死墓中,魏公又始终没有发现回雪锦。唯独我奇迹得以生还,他便怀疑到了我的头上,认为那回雪锦,已被左慈交到了我的手中。”“那他为何……为何不直接向你索要?”曹植只觉全身力气仿佛被抽去了大半,语音微弱,脑子里嗡嗡作响。“以魏公性情,子建难道认为他是这样敢于直接索要的人么?”织成直言不讳道:“况且我也真的没有这回雪锦,可是他不肯相信。”“所以……送你入宫,只是想变相地将你囚禁起来。”曹植的脑子里还是一片嗡嗡声,但经过了最初的震惊后,已在渐渐清明:“我那时也在奇怪,既然送你入宫作中宫少府,为何不指给你几个心腹人,又为何不予你宫中扶持。原想这不过是阿父对你的磨砺罢了,若你能脱颖而出,此后还有大用……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