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褚探头看去,正瞧见这副情形,不禁大奇。他先前稳住曹植,陡起发难,便是曹植都猝不及防,点火射箭,都在须臾之间。若是那甄氏藏身殿内,纵然不被火烟所惊,至少此时也被箭矢所伤。可为什么在这样密集的箭矢下,竟然无一箭中的?甄氏难道不在庙内?他旋即否定了这个猜想。看曹植那副悔怒交加濒临崩溃的神态,便知甄氏必在庙内。然而……许褚搔了搔头,这情形真是诡异得紧。他一向办事稳妥,并不愿此时再冲进去搜索一番。堂堂虎卫要杀一个女郎,已不是什么光彩事。又是火又是箭,结果还要进去搜索,说出去可不叫其他的儿郎们笑掉了大牙?火烟腾腾冒起,殿上屋顶梁椽早已燃着,噼噼啪啪声响之中,不断有碎裂的炭块掉落殿中。此时两进殿宇的门窗也都被火舌所封,眼下虽不大,但照这火势,只怕不到一枝香功夫,便会将整个正殿吞入熊熊烈焰之中。早就有虎卫守住了洛神庙四周,若是有人想从中突围,便会被立时射杀。若是甄氏还是缩在殿中,他只需要在这里等一等,等到整座正殿夷为平地,便省了不少手脚。魏公既然吩咐了事情,他就一定要办得稳稳当当才是。主意一定,便抱定了双臂,立在雪地之中,一眼不发地盯着那殿门。火烟风雪交加之中,远远觑见那殿中神像拙劣丑陋,却披着做工精制的锦袍,便觉那神像微微翘起的嘴角边,似乎也含着一抹难以言表的嘲意。却听身后官道之上,忽有一骑飞纵而来,蹄声如奔雷怒涛,翻卷蓦至,马背上骑者却是一个身披玄黑貂裘的年轻男子,他轻身一跃,稳稳落在地上,伸手便推开了风帽。手已按向佩刀的虎卫们立时认出了来者,当即齐刷刷跪倒在地,口称:“将军!”许褚眉梢不易察觉地一皱,也拜倒在雪地之中,恭声道:“褚参见大公子!”他既以家臣自居,所称的大公子不是旁人,正是曹操嫡长子、五官中郎将曹丕。此时只见曹丕飞驰而来,其玄貂之上虽未积雪,颜色却颇为鲜润,显然是雪片被裘温所化,多了许多湿意。执鞭牵缰的双手竟未戴暖手的貂笼,**在外,白晰间隐有冻后的青色,显然他也是急忙之间仓猝而来。然而风帽掀去,他的发髻却丝毫不乱,金冠端端正正,便连那脸上神情也是泰然自若,望向许褚这一眼颇为平和,伸手虚扶之中,却也有着恰到好处的威仪:“许叔快快请起!如此大礼,丕何敢当也?”“大兄!”曹植原本正暴跳如雷,又叫又骂,一见曹丕赶到,不禁又惊又喜,叫道:“大兄快救人!织成在庙中!她在庙中!”曹丕没有理他,目光掠过那些熊熊燃烧的门墙窗扇,似笑非笑:“常听阿父说,许叔当世名将,貌虽粗豪,实乃谨细,布阵最重章法,时有奇兵之效。今日观这洛神庙,果不其然!”他这番话中暗含讽诮之意,不但许褚,在场众人,又有谁听不出来?说起来名震天下的许仲康,如今带着些如狼似虎的虎卫,却大张旗鼓在洛神庙围捕一女子,说出去着实有些让人挂不住。若不是曹操太爱颜面,只敢派了许褚来,他何必受曹丕这样的讽诮?许褚只觉脸上一热,不觉已浮上红色,只是他髭密面黑,一时看不太明显罢了。当下只得苦笑一声,道:“但报明公之恩,褚不敢辞!”曹植急得又要跳脚,但他素来知道自己这个大兄的本事,讲究的是“每逢大事擅养气”,且一向颇有城府,既飞骑赶来,绝没有让许褚在眼皮子底下谋害了织成的道理。当下只得暗念一口气,活生生地忍住了焦急。“许叔何须如此?”曹丕淡淡笑道:“甄氏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许叔只需讲明来意便是,何必箭火齐攻,如临大敌?她性子贞烈,只道这般狠辣泼皮的手段,来的是盗匪滑贼之属,自然宁可一死,亦不肯出来了。”他这几句话骂得更狠,偏偏看上去毫无错处,许褚及诸虎卫只能垂头聆听,无一字能够反驳。许褚为曹操最心腹之人,又是看着曹丕兄弟长大,平素里极受尊敬,此时却被曹丕字字如刀,刀刀见血,一张脸几乎再也绷不下去,不由得想道:“久素大公子阴狠缜密,我还并不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倒是不虚,若我不再快些下手,只怕夜长梦多。”当下轻咳一声,道:“大公子所言甚是,只是褚想这庙中之人颇为奸滑,只怕倒是歹人。不若就此歼灭,便能上覆丞相之令。至于大公子所言甄氏,褚却是不知。”他想那庙中一直悄无声息,且这样箭雨火焰之中,那娇怯怯的女郎十有**是中了流矢,或许已经不在人世。或再跟曹丕拖上一拖,让大火封了门窗,众人无法入内,就更是敲钉转角,牢靠得很。况且他说这话刻意不称明公、主公,而是称丞相,也是暗示曹丕,这是曹操的命令,即使曹丕贵为其嫡长子,也不能违抗。谁知曹丕却又是淡淡一笑,道:“既然许叔所追捕之嫌犯并非甄氏,那倒好办得很了。”他双掌轻轻一拍,清脆之声,响彻耳畔,扬声道:“甄氏!为夫已到矣,你还不出来?”为……为夫?不但许褚大惊,便是众虎卫也悚然望来。曹植却在心中苦笑道:“她对我们曹氏戒心已深,你此时便是自称为夫,她未必理睬。况且许褚就在外面,她又怎肯出来自蹈死路?至于许褚,一向眼中心中,便只有阿父一人,便是织成当真是你的爱妾,他也会照样杀之,眼睛绝不会眨上一眨。”却听砰的一声剧响,却是正殿一扇带火的门窗被人重重一踢,那门钮处早就被火烧得干脆,此时哐啷啷声起,便应声斜倒在殿外石阶之上,一个淡灰色身影风一般窜出庙来,叫道:“夫郎,妾在此!”夫,夫郎?曹植大吃一惊,定晴看时,但见庙前那人身上裹着件淡灰色大氅,只是通身湿嗒嗒的,氅角还在往下滴水。鬓发是早就蓬乱了,一张俏脸上也是湿漉漉的,只被这寒风一吹,瞬间便结了微茫的冰花。那纤长的两道远山眉倒仍是翠艳如昔,一双眸子流转之间,晶莹璀璨,便仿佛是雪光融化其中。可不正是织成?他只道织成早已遭到不测,故此才全无声响,没想到她依旧活蹦乱跳地跑了出来,顿时一股暖烘烘的热流直涌上来,堵得眼睛鼻子,皆都酸涨莫名,眼前亦是一片模糊。那些虎卫早将曹丕与许褚之言听在耳中,此时曹丕说话之间,却有意无意,往前踏出数步,恰好挡在了众虎卫的身前。众虎卫虽然手中执箭,也得了许褚乱箭将庙中人射死的命令,但曹丕这样千金之子矗立当前,谁人又敢胡乱放箭?眼见得那女郎虽裹得臃肿,脚步却分外轻盈,只是几个纵跃,便已飞奔过院,眨眼间已站在了曹丕面前,含喜带嗔,低首慢回,眼神婉转,分外娇羞:“你如何此时才来?许将军如煞神般,又是射箭又是放火,倒当真吓杀妾也。”曹丕伸手揽过织成,也不顾她一瞬间身体的僵硬,自然而然地除去她裹在外面的那件大氅,以自己的玄貂裘衣拢在怀中:“你实在太过调皮,跟子建出来看看我新修的洛神庙,怎的也不带几个护卫?倒让许叔误会为嫌犯,显些小命不保。许叔盖世英雄,岂会大张旗鼓地来与你这个小小的女郎为难?他方才已经说了,前来捉拿之人,并不是你甄氏。”说到最后二字时,刻意加重了语气,一面却向许褚拱手一礼,道:“此乃丕之爱妾甄氏,许叔切莫再要认错了。”许褚不禁一阵气堵。他先前说所捉拿之人并非甄氏,不过也是想要快些将曹丕糊弄过去罢了。谁知对方竟拿了这句话来当长矛,反来攻他的大盾。只这女郎分明是曹操欲得之人,有曹丕兄弟在此,得之恐怕不成,杀之则势在必行。他眉毛渐渐竖起,沉声道:“此女行踪鬼崇,虽箭火亦未能逼出,足见其心怀不轨!褚尊丞相之令,宁可错杀,亦绝不放过!”尚未等曹丕开言,便抢先堵道:“大公子一向英明端方,料不会为了一小小女子而违逆主父之意罢?”言毕右手微动,已按上了腰间佩刀。他并不是酸腐的措大,只是曹丕这几句话挤兑住他,却不能让他就此改变了主意。天大地大,没有主公的命令大。这就是许褚心中最为朴素的想法。也正因此,多疑如曹操,亦放心将自己近身宿卫之事交付于他。看中的便是他这耿直憨朴的一面。曹植本来见织成出来,又有曹丕到场,想来获救大有希望,已有了喜色,此时听许褚还是如此冥顽不化,不禁大怒,喝道:“你要拿她,便先杀了我!”许褚冷笑道:“这甄氏乃大公子爱妾,却又与植公子何干,要你以命来搏?”曹植不禁一怔,这才发现自己惊怒之下,言语有失。但他心知织成并不是曹丕的姬妾,所以也并不放在心上,当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道:“我自与织成相交莫逆,救她是朋辈之义,可不是那些粗鄙武夫,心心念念,只有美色二字!”织成依偎在曹丕怀中,只觉甚是惬意。虽说是作戏,但先前她为了在火中求生,不得不用上从前学到的消防知识,先将身上大氅在殿后院中的小潭里浸得湿了,又躲在角落里捂住口鼻全身,虽然火头的确是没有烧伤自己,但全身被捂在那湿冷之中,先前在洛神庙中,因了火焰大起,温度升高,心中又颇为紧张,倒也未尝顾及。此时奔出庙来,寒风一吹,早就瑟瑟发抖。幸得曹丕一把扯去大氅,拉入自己玄貂之中,暖融安泰,简直是一处冰天雪地中最好的安乐窝。人一暖和,脑子更是灵活,听曹植这样说话,不禁又在心中叹道:“看来曹植最终没有坐上魏王的位子,的确也是他的个性不适。许褚虽然耿直,但毕竟是曹操心腹,便是曹丕都是阴图以言语扣住,再思作为。曹植却毫无顾忌,先前叫骂倒也可以说为了担心我,但此时出言不逊,许褚颜面何存?”不觉颇为担忧,向曹植看去,曹植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白牙闪光,有几分孩子气的可爱。她不禁又叹息一声。她虽感谢曹植,亦为他担忧,但眼下自身难保,实在不知该如何与他分忧,唯心中暗暗感激而已。又想:这才建安十七年而已,距曹操离世还有数年,或许竭尽人事,还能挽回一些也说不定。果然许褚恼怒上来,虽未曾发作,却不再理会曹植,目视曹丕,瞋目道:“大公子勿要难为末将,还是谨遵丞相之令,将此女交给末将罢!”曹丕虽然位尊,但是虎卫是专属于曹操的亲卫,向来不会受他辖制。此时许褚既然已经拉下了颜面,那些虎卫一声不吭,却也都握紧了兵器弓箭,虽不敢对准曹丕,却都虎视眈眈,盯住了织成不放。织成面上虽然镇定,但也知此时是生死存亡关头。她来此数月,已屡经生死,但屡次皆有势可借,有恃无恐,所需要的无非是个人血勇胆壮罢了。只除了这一次,她知道自己是在与整个中原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天下最有权势之人为敌,且是在对方地盘上,绝对处于劣势,借无可借。唯一依恃,便是眼前这两个同样流着曹氏血脉的男子。且还不知道能否成为其依恃。曹丕搂住织成的双手,没有分毫松开的意思,却扫了四周虎卫一眼,沉声道:“丕有一言,欲与许叔说道。请先摒退诸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