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褚眼皮一动,略作思忖:曹丕并没有说强行带走此女,便是强行也是势单力孤,并非自己与虎卫们的对手。他想私下说话,无非是为此女求情罢了,而自己绝不能允。不过一个爱妾,值得曹丕亲自来护,显然是极得他爱重的,但眼下权贵府第,谁没有几个爱重的姬妾?观其容色并不怎样绝美,杀便杀了,日后若寻得更美貌的献上去,又有曹操在,想必曹丕的恼怒也会渐渐缓和。拿定了主意,挥手便令众虎卫退开,且看那洛神庙依然火烟不断,织成既然已经出来,那庙也不用烧了,便又让虎卫去灭火。正安排之际,却听曹丕森然道:“子建,魏公爱子,丕之爱弟,封临淄侯,乃贵人也。且为俊杰之才,名动天下,许叔却令诸卫如此折辱,是视我曹氏为无物,还是视天下俊杰为粪土?”许褚脸色微变,想道:“他们原是兄弟,植公子也是明公之子,我方才为着怕伤到他,又恐他气极闹事,这才叫人执拿。但眼下大公子既然来了,他绝不敢再胡乱喧闹,我怎的如此胡涂,还叫人将他拿在一旁?”他只是忠心曹操,并非不通时务,当下忙憨憨一笑,转身对着曹植一揖,道:“褚惶恐之下,多有失礼,谢大公子提点,求植公子宽宥!”挥手再令,果然那两名虎卫放开曹植,袖手退下,连同先前虎卫们一起果然退出数丈,料想已听不见此中言语。这空旷旷的雪地上,便只留着曹丕兄弟,并许褚、织成等四人。曹植虽然心中气恼,但他自幼敬怕曹丕,此时也不敢再訾骂生事,只是一边揉着自己被拿得酸痛的手腕,一边狠狠瞪视许褚而已。许褚拿定了主意,心中沉稳,正待做出谦恭的姿态,恭请曹丕离开,好来处置织成,却听曹丕缓缓道:“许叔自建安二年起,于豫州追随阿父,如今已有十五年,枕戈达旦,剑不离身,自都尉而至关内侯,官封中郎将,天下皆闻虎痴之名,可谓是当世之传奇啊!”许褚一怔,不意曹丕竟讲起自己生平际遇来。他原本是个游侠儿出身,在乡间以武勇而知名,后投奔曹操之后,以忠勇而得到宠信,从小小的都尉而到今天的地位,连曹氏兄弟都要尊重地叫一声“许叔”,的确都是得蒙曹操知遇之恩,当即便毅然答道:“褚能有今天,全仗明公之恩!”他刻意强调明公二字,这两句话铿锵有声,如金铁匝地,震得雪粉都是一阵飞扬。“阿父向有用人之明,但得许叔,亦为上天之恩!”曹丕赞了一句,转而又问道:“但不知道许叔可知,阿父平生大愿,当为如何?”许褚再次一怔,答道:“上则抚境,下则安民。匡扶……那个社稷,海内廓清!”这十六个字,的确是曹操长年以来公开宣扬的志向,但眼下他进了魏公,若非是陆或等人以沉默相抗,而陆彧本人更是以死明志,恐怕他就要打破汉高祖当年不得封异姓王的诏令,直接当上魏王了。近年来更是野心毕露,朝野之间,无人不知其图谋之处,早就不是当一个中兴汉室的丞相了,甚至有不臣之心。所以匡扶汉室这四个字,自然是不能说了,但是又不能明着说汉室就不要匡扶了,所以许褚只能含糊其辞,以“匡扶社稷”四字草草带过。织成听在耳中,心想:“这许褚果然内心缜密,绝不似外表粗豪,自然也非有勇无谋之徒,难怪能得曹操看重。”曹丕慨然道:“然阿父也有诗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如今天下风云奔涌,若是要廓清海内,或许不过数年可成。若是要抚境安民,与民生息,却是要百年之功!”许褚是武将出身,又多年跟随曹操转伐征战,心中对于“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的感知是十分深刻的。也知道如今天下连年征战,原来的富庶之地也多受兵灾,人口被屠杀掳掠自不必说,城池村庄大受破坏,连带稻禾稼穑也是数季无收。若不是曹操推行屯田制,让那些兵士们闲时务农,忙时练兵,恐怕土地荒废,人口不足,非但是百姓温饱,便是立身之本的军队,也万万供应不了粮草。依当前这糜烂的局势来看,即使曹操安定天下,要想恢复民生,也不是短期之功。所以曹丕这番话倒不是危言耸听,许褚也只得点头道:“大公子说得是。这天下纷争,最苦的只是百姓啊!”谁知曹丕话头一转,反问道:“以许叔看来,这治理天下乃长久之业,或许该当子孙数辈,方有卓效。若是丞相百年,又该负何人之肩呢?”曹操本人向来豁达,况且人谁无死?谈谈百年后的接班也不算什么。只是曹丕这问题也太……这还用得着说吗?岂不是废话?至少明面上一直没有变过,曹丕问这话也显得太唐突了些,须知在场还有一个曹植呢。偷瞥一眼曹植,只见他表情无异,那单纯又英俊的脸庞,与曹丕淡然又难测的神态形成了鲜明对比。许褚在心中咕哝,嘴上仍是恭恭敬敬:“丞相百年后,自当是大公子等人荷此重任了。”曹操诸子,几乎个个优秀,武皆十分出色。但眼下无论嫡长,曹丕都是公认的接班人,即使近月来有些浮动,但……许褚向来不管那些内闱争嫡之事,他的观点很明确:眼下接班人曹操指定是谁,就是谁。眼下的接班人,毫无疑问是曹丕。所以他才回答:“是大公子等人”。曹丕不动声色:“那我百年之后呢?”许褚第三次怔住。他不太明白曹丕为何要讲到这些,即算是忧心曹氏家族百年基业,似乎也不该向他来说。他虽很受信任,但有自知之明,自己并没有什么治国良策、决胜韬略,这种决策之事永远应该是崔琰郭嘉陆或之辈才能胜任的,他只要保护好曹操,打好曹操交给的每一仗即可。只是曹丕向来心计深沉,这样问话绝不是无的放矢,许褚警觉起来,小心地斟酌着字眼:“自然是大公子之后……”“元仲年幼,况为独子!”曹丕却是辞锋渐紧,宛若他的剑术般,密不透风,华美端方,却是一步步逼上来,叫人无丝毫喘息之机:“许叔,子嗣之事,实乃丕之隐忧矣!”曹氏兄弟那么多,曹丕是最重要的接班人,却只有元仲这一个儿子,而且还是侍妾所出。许褚觉得自己也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叹了一口气,小心地答道:“大公子正当春秋,年华鼎盛……况且小公子虽年幼,却聪慧异常,假以时日……”“便是天纵英才,奈何只他一人,而无兄弟引为膀臂!奈何!奈何!”曹丕将莫名其妙地听他说了这一大堆话的织成,再次往怀中搂紧了些:“故丕为天下苍生计,为曹氏基业计,不得不着紧子嗣,还望许叔谅解!”许褚眨了眨眼睛,心中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妙。曹丕说了这样一大圈,却与他怀中的女子何干?子嗣……子嗣?曹丕叹了口气,低下头来。他身量颇高,这一点与曹植相同,倒不类其父曹操的短小精悍。故此织成虽在女子中也算高挑,却依然比他矮了大半头。他这一低头,下巴颌正好就擦着了她微湿的乌发。不同于他那些姬妾们的温软芬芳,浓密的发丝里,透出雪的清新和风的苍凉,它们和谐又奇异地揉合在一起,化作一种令人怅惘的馨香。“她怀了我的孩子。”啊?!!!曹丕的话还是冷冷的,没有一丝起伏:“我子嗣艰难,多年来只一子一女。许叔想要杀她,岂非是要逼我?”曹植张大了嘴巴,而织成更是瞠目结舌。她本能地弹起身来,却被曹丕看似温柔实则用力地再次按入怀中:“许叔错了,她其实并非我的爱妾。只是先前有虎卫在前,丕不便多言。早在她入宫为少府之前,丕便向阿父请赐,愿聘她为大妻。邺城权贵,皆可为证。届时同求婚之人,还有已远去巴蜀的陆侍中,并富安侯何晏等。”许褚头皮蓦地牵疼了起来。这事竟是这样?曹植所说什么与织成出城游玩,他是不信的。先前曹操只令他守在烂柯山下,荒野之中,若见着有女郎出来,无论是谁,便捕之。他是个聪明人,一听烂柯山,再联系这条没头没尾的命令,便知那女郎不是别人,正是与这烂柯山大有瓜葛、且因此名动邺城的甄氏。起初他以为是崔妙慧,后来发现不对。遂轻轻放过了崔妙慧,反抄回去,洒下虎卫这张大网,终在洛神庙收拢了起来,逮住了这条狡诈的大鱼。只是听曹丕意思,似乎这女郎还非同寻常,竟能得几位贵人同时求聘。难道明公是因此而大怒?何况这女郎也出自甄氏……他回想起多年前一桩旧案,自认为已猜到了十之**。但目前更难办了,她竟有了曹氏的骨肉!这这……若是曹丕子女众多倒也罢了,偏偏到现在只一子一女,还是妾室所出。曹植与崔氏关系冷淡,至今尚无子息。这位女郎若是做了大妻,她所怀的就是嫡长子,且是曹操唯一的嫡孙,未来的江山之主!这可如何是好?许褚第一次犯了难,他忠于曹操不假,但这……这是曹氏骨血,就不得不掂量再三了。然,会不会是曹丕说谎?为了救下眼前这女郎?这女郎的事迹,他不是没有听说过。从前她在织室,后来又在宫中,曹丕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入宫与之私通……仿佛看出了他的疑窦,曹丕恰到好处地补了一句:“她入宫为少府前,住在铜雀台中,其住处与我的桐花台不远。我曾幸之。”他话未说完,曹植已抢先嚷了出来:“什么?大兄?那晚你就让她怀上了?啊,织……不!嫂嫂,你身怀麟儿,怎的还在雪中奔涉?方才还受了惊!许褚,你这老匹夫!……”他情绪激动,眼看便要开喷,却被曹丕轻轻一咳,顿时偃旗息鼓。曹丕淡淡道:“你自己出来顽皮,还带累了你嫂嫂,回去我自然与你算账。竟还敢与许叔大呼小叫?”曹植耷拉着头不敢回话,但过不多久,便偷眼频频看向织成,且目光多注于她腰腹之上,眼中又是喜悦,又是好奇。许褚知他向来心性坦荡,所说言语自然不虚,看来曹丕当真幸过这女郎,珠胎暗结,故此以他向来冷淡的性子,才不惜从城中奔来此地制止。一切都说得通,可是……许褚搔了搔头,好生难决。这谎是滚得越来越大了,便如雪球一般。织成被曹丕摁得紧紧的,整张脸都贴于其胸口,隔着朱色丝绵夹袍,只听得他胸腔中那颗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沉着而坚定,一如其人。心跳如此平稳,说明他竟然不慌张?那难道是因为他不在意自己?他所做的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织成心头忽然掠过这样的念头,且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委屈。她双手原是被曹丕强行拉在腰间环绕,因那里暖和,她也索性享受。此时促狭心起,伸出两指来,探入袍内,掐住他腰间一块软肉,用力一拧。曹丕不意忽受偷袭,眉梢一跳,几乎要失声叫出来。低头喝道:“你做什么?我早就要聘娶于你,这孩子光明正大,许叔又非外人,难道还不许我说出去么?”他倒是好演技!应该会得奥斯卡罢?织成气堵,遂狠狠又拧了一下。曹丕这下吃痛非小,眉头拧成一团,咬牙恨道:“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他二人这一番作为,原是互含深意,然而看在许褚眼里,却越发坐实了“打情骂俏”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