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成一听,心道不妙,便知道事情要糟,她跃下车辕,伸手如电,杨娥等人还未看清,她已将崔妙慧摁在了手下!只是轻轻一提,运力于腕,便将崔妙慧提了起来,随手一抛!崔妙慧尖叫一声,整个娇躯被抛得凌空而起,石矢般投入车厢之中,发出“扑通”一声闷响!车厢中秦氏也失声惊叫,但随即归于沉默,唯有车帘在夜风中轻轻摇摆。杨娥红着脸立于辕边,嗫嚅着想对织成说些什么,却听她简短道:“快进车去,我们走!”杨娥听出了织成话语中急促之意,一怔之下,攀辕而上,剌溜一下钻入了车中。织成一挥马鞭,车声辘辘,往前疾奔而去!却听一人高声道:“且慢!”听那声音,是个绵软的中年男子,正是发自于正中那辆悬有绣金锦帘的牛车之中!而随着他这一声喝斥,那些原本避向道旁的大汉眼中都是异光闪过,驱马围了上来!老马长嘶一声,举蹄奋鬣,却碍于那些大汉策马挡在正前,无法再前行半步,只得停了下来,连连喷出一团团的白气。那群大汉中便有人调笑道:“好个俊俏的小郎,原以为是杜家得宠的小奴,没想到却是个流民!”又有人笑道:“虽是流民,倒极大的胆子,又极亮的招子,居然抢了杜家的马车,还挟带了这么个天姿国色的美人!比起咱们可要强得多了!”众人一阵哄笑,纷纷道:“可不是么?便是咱们主君,新弄到的货色中,也没这么鲜亮的颜色呢!”哄笑声中,但见那车队之中的数辆牛车,纷纷打起帘子,露出一张张或好奇、或诧异、或沉默的女子面庞来。原来那些牛车当中,竟然都是些盛妆而饰的年轻女子,一望便知不是寻常的居家良女。其相貌俱在中上,倒也都秀丽可人,但比起崔妙慧来,当然姿貌远远不足,也难怪那些大汉如此调笑了。却听那车中的绵软男子声音也笑道:“谁说咱们没有这样的货色,这货色马上不就成了咱们的么?”便有人奉承道:“那是自然,这天下美人,但凡遇上您这位大名鼎鼎的史大艳使,那就是她的福气!这些车中的伎伶,若不是被您买来,不过也只在妓寮中混上一段生涯罢了,怎么会进得了贵人们的府第?”织成听到“大艳使”三字,但觉似曾相闻,背后却是杨娥忽地一掀帘子,探头出来,一张小脸已变得煞白,低声道:“是史万石!我从前在陇西时,听阿兄他们提到过,这是天下最有名的人贩子史万石啊!”“人贩子”三字一入耳,织成顿时明白过来:所谓艳使是给汉帝甄选美人的官员,这所谓的大艳使,不过是江湖上对人贩子客气的称呼罢了!她虽不识史万石,但观其排场,便知道不是后世那些靠口舌在火车轮船上游说无知少女、又或是趁人不备拉走小孩的低端人贩子可以比拟!单单是蓄养这许多凶恶的大汉,人人都称他一个低贱的底层庶民一声主君,这便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先前在车厢之中,杨娥听见外面传来声音,一时好奇掀帘偷看,这支车队便跃入了一直留心四周情形的崔妙慧眼帘之中。她心知自己与织成一向敌对,此时对方以她为质,是怕惊动了杜源。待到这辆马车靠着杜氏的徽记,成功地骗过城门口盯守的杜家奴仆,进入洛阳后,她自己的下场如何,尚不得而知。她一向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故一直在寻机逃逸。无奈自己上身僵直,无法动手。杨娥粗通武功,又盯得很紧,这一路行来,根本没有寻找任何机会。忽然听到外面有个车队经过,便决定铤而走险,积蓄了半天力气,猛地向着车门撞出!她这一下事起仓猝,杨娥全然不妨,给她径直冲出了车厢!虽是在官道坚硬的地上摔得七荤八素,但好歹成功引起了车队的注意。而她为了担心车队的主人畏惧杜氏不敢出头,还特意喊出了“是流民不是杜家人”的话语。然而先前她毕竟是在车厢之中,未曾观察清楚,这支车队原来也不是什么好人,竟是专门运送女子的人贩子队伍!且听这些人的语气,不但没有想要救她,竟还想将她也攫入掌中,与那些伎伶一起卖掉!而卖掉的对象还是“贵人府第”,到时宅院森深,门规深严,以她的美貌和身份,主人未必敢放,也未必肯放,她就是想要表明身份求去,又或是逃离,都是难于登天了!不仅脸色也白了起来,心中悔恨无限。却听一个大汉又道:“这车中还不止一个美人呢,听声音至少还有两个,虽然颜色稍逊,却也值得数百钱。主君得了这无主之财,可得好好犒劳卑下们一番才是!”那绵软声音笑道:“你们成天就惦记着我那的好酒,莫非从前的雇主也是如此供奉?不过就指着我性子绵和罢了。也罢,此番采买,除了绝色美人的确数量有欠之外,也还需要几个侍妾。这车中几个女子尽可送去,除了那个美人,其余两个女子所卖之钱,也一并赏给大伙儿罢了!”他话语和蔼,倒是全无架子,的确有些象他自称的那样“性子绵和”。然而能做这样生意的人,又怎会是什么善男信女?不过听这话语,倒似乎这些大汉并非他的家奴,不过是雇佣来卖命的刀客罢了。众大汉一阵欢呼,又互相取笑,直视杨娥等人如无物。且颇为有恃无恐,竟是俨然将杨娥等人当成了俎上之肉。杨娥听到此处,又急又气,低声向崔妙慧斥道:“都是你!好端端的扑出去做甚!你若跟着董君,不过是一路相随到洛阳罢了!如今要被卖往异地他乡,与权贵为奴,你可满意了?”崔妙慧心中虽悔,但她素来高傲,如何肯向杨娥低头?面上更不肯认输,冷冷道:“你若是怕,不妨自尽以全名节罢了,对我恼怒,又有什么用?”杨娥银牙暗咬,一时气极,恨不得要上去踢打一番才好,不得不强行抑住,忖道:“董君此时一定大为头痛,都怨我先前行事不周,竟让这崔氏趁隙奔出去,露了马脚。此时我不能与崔氏争吵,惹得他烦心。董君素来沉着,又会武功,料想不会坐以待毙,我……我紧随着他便是了……”其实杨娥心中明白,以织成的武功,对崔妙慧等人尚是偷袭得手,实不足以应付这许多凶恶的大汉。做的人贩子生意,穿山涉水,有时甚至千里迢迢,一路不知多少盗匪甚至诸侯官吏想要吞下这些肥肉。若是护卫不得力,岂能做得成功的生意?这史万石手下的护卫,只怕个个都是刀头舐血之辈,这样被人贩子以重金招徕为之卖命的职业刀客,其悍恶之处,只怕还要强过寻常的护卫好手。织成如此清秀俊美,哪里是这些虎狼的对手?然而不知怎的,只想到最后一句“我紧随着他便是了”后,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勇气,只觉得前方纵是千难万险、刀山火海,似乎都甘之如饴,也没有丝毫的畏惧了!织成面沉如水,对众人之语始终未发一语。那些大汉们更是肆无忌惮,策马紧逼过来,距织成已不过数米之距了。有人见她生得俊美,遂不怀好意地尖叫起来道:“原来这小郎也生得俊俏,恭喜主君,美女之外,更有姣童了,又是一注好财喜哪!”美女姣童,在古时是美色领域之中并称的“珍宝”。尤其是汉朝皇帝,同性恋的不在少数,最著名的如汉帝和邓通,汉哀帝和董贤,都是情同生死,爱若夫妇。其他的皇帝如惠帝、景帝、昭帝甚至是英明神武的汉武帝,都曾有过数个男宠娈童。故此双性恋的风气,在汉朝权贵之中相当常见。如织成这般美色的男子,送到癖好娈童的贵人府中,其价格说不定比杨娥等人还要高一些。杨娥听到此处,不禁身躯一颤,几乎脸上失去了血色。一时冲动之下,想道:“董君是何等样人,岂能受此侮辱?我拼却一死,也不忍见他落入那样场地!”正待掀开车帘跳下车去,却听织成冷冷道:“各位抢夺良家子为伎,若头颅送至洛阳令处,不知又是几注大大的财喜?”“喜”字语音未落,但见白光一闪,随即惨叫声起,最当前冲到、亦是嘴巴最贱的大汉之头颅应声而落,在马蹄间骨碌碌滚出老远!而更为骇人的是,那无头身躯却端坐马背不倒,只从断掉的颈腔之间,冲起一蓬腥热血雨!杨娥方掀开帘子,便瞧见了这血腥的一幕,险些失声惊呼,然大骇之下,喉咙中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秦氏被挡在杨娥身后,并未得见,然而一直密切注意车外情势的崔妙慧,却看得明明白白!仿佛心脏被重重一击,她张大了嘴巴,呆在那里:织成一击得手,早就跃离车辕,口中喝道:“杨娥!护卫车厢!”杨娥慌忙答应,她胆子倒也真大,索性从车旁血泊之中,绰起一名死去的大汉所用的钢刀,坐在车辕之上。而那边厢织成已凌空跃起,手执一柄白光闪闪的短剑,和身扑向另一匹马上的大汉!拔剑、杀人、跃起一气呵成,快如闪电。那些大汉们只道这些人不是美女,便是姣童,又无半个护卫相随,定当如瓦鸡柴犬手到擒来,根本就没有防备!等到那当前的大汉被一剑斩落首级,方觉震惊之时,织成剑疾如风,已经又将第二名大汉剌落了马背!这一剑却是正搠中他的胸膛,眼见其摔落在地,鲜血汩汩而出,只四肢弹得一弹,便再无动静,想必也是一剑致命!白光纵横,却是织成第三剑,已经又将一人砍翻落马!事起仓猝,谁也料想不到,便是杨娥和崔妙慧,也未曾见过如此狠绝戾恶的董织成!崔妙慧自己,也不是没有学过骑射格斗。自秦汉以来,佩剑,是贵族的象征之一。而剑术,也是世家子必修的技艺。被当作男子一样教养,甚至是韬武略都有所涉猎的她,当然也学过剑术!这曾是她最为骄傲的技艺之一,足以让她即使在临汾面前柔顺地微笑,谦逊地礼让,内心深处却有另一个高大的自我傲然屹立。她的剑术,绵密又优美,犀利又圆柔,曾被三叔评点为“密如雨、逸如云、疾如风、冷如雪”。家中的剑师与她交手,不过十招就要弃剑认输,因为完全寻不着她剑术中的漏洞。然而,只到此时,崔妙慧才恍然觉出了过去自己那种骄傲是多么可笑!无论是以擅于品鉴而闻名的三叔,或是府中修为精诣的剑师,他们评点剑术的标准,永远是招式完美、真力圆转。因为他们没有上阵杀过敌,他们从未真正地用过剑。剑,为百兵之君。三叔他们只强调了剑作为君王的尊贵,却忽略了君王的另一个本质——狠厉!一个名将的成功之路,是用万具麾下强兵的枯骨铺就。一个君王,如果从未有过狠厉的手段,根本无法驭下,又何谈定境安民。眼前的织成,第一次让崔妙慧懂得了什么叫做剑道中的狠厉!没有招式,不谈攻守,只有瞬间将真气提到极限,用最快最狠最有用的法子——杀人!她成功了!兔起鹘落之间,她杀掉了三人!三名悍恶的职业刀客!那三具尸首就落在血泊里,腥气弥漫在夜空中,宛若修罗之狱中的惨状!而眼前的这个“少年”,她就是活生生的阿修罗!崔妙慧脸上潮红,背上发冷,牙齿格格相击,怎样也控制不住。她上肢无法动弹,便屈回五指,用力地掐自己掌心,想要冷静下来,可是做不到。眼瞧着织成杀掉第三人后,再次在马背上腾跃而起,于空中短剑下削,眼光刁钻毒辣,剑光所至,竟是活生生地将一名刀客的手腕连同其砍来的钢刀一并斩断!断肢刀刃,在血雨中腾空飞出老远,当啷一声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