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妙慧出身清河崔氏,又是才貌俱佳,崔氏族中对她寄予了厚望,时人最重声名,对于世家子弟和士族新人,有许氏兄弟的“月旦评”进行品鉴,而世家女郎们也一样需要圈中权威的鉴评,才能抬高其身价。故此崔氏族中一直以来都运用家族的力量,在各种场合对她赞誉有加,便如后世的炒作一般。故此崔妙慧在世家女郎之中的声誉颇隆,一向被认为是被聘为世妇的最佳人选之一,否则当初陈顺容也不会对织成极力渲染其入宫的威胁性了。因了崔氏族中的暗中筹划,她没有成为任何一个世家的主妇,却被选入宫中,名为临汾公主的女官,实则是为了下一步嫁入曹家作准备。陆或之死,虽然阻住了曹操封王,然而封为国公,加九锡,与所谓的异姓王也只是一个名头上的差异罢了。若有一日这天下改姓了曹,出身刘氏的临汾公主,未必能在大妻的位置上呆上一生一世。此时出身最贵的侧夫人崔妙慧,会有怎样的前途,不言而喻。也正因为此,崔妙慧的入宫,其实在整个世家之中,是令人暗中注目的。后来她所谓的“殁于大火”消息传来,倒也令不少人嗟叹了很久。杜源闻言,脸色不禁更阴沉了几分,却也只好含糊道:“你我远离邺城,个中内情并不曾详知。只是听妙慧说,她是无意中才逃得性命,我见她当时疲累,也未曾深问。”其实严、楼、杜氏这三族,到了汉末并没有进入权力中心,在邺城的朝廷中也没有什么特别强大的靠山,顶多算是地方豪强和士族罢了。对于这样秘密的内情,知之不详,本能的也不敢多问。楼骥沉吟片刻,道:“听止修此言,难道崔女郎逃出之后,竟奔到了你的府上?”杜源脸上一红,他与楼严二人交好,又知道当初这二人也曾是崔妙慧的爱慕者,想到论声名势力,自己并不及这二人,崔妙慧却偏偏来投奔了自己,又暗暗有些得意,道:“正是。”楼骥还未开言,严宗却先已跌足叹道:“止修,你好胡涂!崔女郎在她族中,昔日得到那样的看重,如果只是侥幸从火中逃得性命,为何不返归族中,却来投奔于你?自然是她担心给家族带来祸事,亦不为家族所容!你却怎么就敢收留了她?”崔妙慧听到此处,脸色已经又变得雪白。这严宗昔日,在追求她的诸子中,是最为用心的。严子陵这一脉虽未曾做官,即使是皇帝相召也清高自守,然而毕竟曾是光武帝的朋友,而刘秀为了彰显自己亲民仁厚的形象,对严氏一族向来优容,加上数朝以来,严氏因为一直超然于党争之外,未曾受到什么大的挫折,故此根基颇深,即使不能执掌朝政,还是颇有声名的,当然也富有资财。严宗从少年起,便以才名著称,常常散发宽袍,形若仙人。追求崔妙慧时,也格调高,曾因她说了一句喜爱梅岭的梅花,便将整座山岭的梅花尽数移植送去。又曾在大雪之夜,因为忽然思念起她的音容,遂不远数百里驾车前来,却只在崔府前吹了一曲洞箫,便飘然远去。汉末之时,依旧有战国之风。一方面恪守信义名节,另一方面又极其富有人情味,并且有着浪漫主义情结。严宗这些举动,非但没有引起非议,还被认为睥睨世俗,颇有乃祖之风。便是崔妙慧,其实也只是一次扮作仕子,参加过严宗组织的一次诗会,对他并不了解。只是被一个有名的才子如此大张旗鼓地追求,心中未始不感到窃喜。今晚被挟持前来,听说他也在此处,曾一度以为自己更加有机会获救,却没想到他一开口,便与传闻中那样清高的形象截然不符,不但对董真一再表示友善,甚至直白地认为杜源救她本身就是一种不当之举。此时心中失落惊慌,更甚于前,不断想道:“从小族里嬷嬷只是教我,该当如何具备才艺,如何取悦男子,如何执掌庶务,如何交接贵人,我也只道若是懂得了这些,便能视天下男子如掌中物,任意搓摩。没想到这些男子凉薄无情,阴险狡诈,更胜过女子千百倍。这严宗便是如此,口不对心,可恶之极!”又想道:“他当初曾声称,自我入宫,便觉天地顿失颜色,心怀难抒,故此生非崔氏妇不娶。外人听了,只道此人是何等的情深意重!谁知昔日声犹在耳,如今遇到了我活生生的崔妙慧,却连救我的心思也没有半分!可是纵然如此,我除了愤怒伤心,又能奈他之何?”想到此处,但觉心中难受,便似有一团绵絮堵在了胸口。杜源听了此言,却有些急了,抗声道:“我自然知道!否则我怎的不敢将她带回洛阳?不过说来也当真可笑,从前总是听人说,崔氏妙慧是何等聪明灵秀,不但堪作世家妇,便是母仪天下也绝不逊色。谁知她自请去帮我抓两个民妇,却将自己折了进去,先是为史万石撞见,后又落入杨阿若手中!真不知昔日那些赞语,是何人厚颜而出!”崔妙慧心中一颤,便似又被谁狠狠攥了一把。严宗和楼骥互视一眼,楼骥便笑道:“崔氏族中自以为奇货可居,想拿她换取一族荣华,自然是吹捧得越高越好。这些伎俩,哪个世家不曾用过?偏偏止修你当了真?”杜源更是涨红了脸,急道:“你二人若不当真,当初又如何对她苦苦追求?便是楼承俊你自己,昔日被人问及平生志向,不也说过‘读圣贤书,请天下命,为州牧守,娶崔氏女’么?”楼骥哈哈大笑,伸手却搂过身旁美姬,在她吹弹欲破的粉脸上重重一拧,戏道:“不错,我是说过娶崔氏女,可是她如今不被族中所认,还算得上崔氏女么?若不娶崔氏女,顶多不过是读读圣贤书,却谈不上请天下命,更不可能为州牧守了。难道杜君就打算娶她么?”杜源见众人脸上都带着戏谑之色,终究是觉得有些挂不住,大声道:“我也并没有打算娶她!便是那日她平安归来,我也不会带她回洛阳,不过是记着些昔日旧情,又怜惜她美人将落风尘罢了,原就打算将她安置在那所别院田庄,费些米粮绸缎,将她养起来便是。你们不愿沾惹麻烦,难道我杜源堂堂京兆杜氏嫡子,会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为妻?别说是大妻,便是侧夫人、小妻也是万万不行的!”崔妙慧听到此处,心中最后一根细弦,仿佛也“嘣”的一声轻响,断作两截。她怔怔地瞪着那窗上的霞霓纱,只觉万念俱灰。杜源在所有追求者中,并非是最出色的,却是对她最为痴心的一个。昔日她高履云端时,从不肯正眼看他,他却坚持四时节礼从未间断。便是她入宫之后,还收到过他的重礼,故此她一直认为,杜源对她的爱慕,绝无丝毫世俗之情在内。所以在无路可走时,她第一个想到的投奔之人,便是他杜源。她找到杜府,贿赂了门上的守阄,终于找到了杜源。杜源大喜之下,亲自出迎,果然待她一如昔日,非但是锦衣玉食,而且百依百顺,与从前并没有丝毫分别,令她本来栗缩不安的心才稍稍平复。若是从前,她绝不会想到要以他为终身之靠。但到了这一步,嫁给杜源,已经是一个不错的结局。无论京兆杜氏现在是否已退出了权力中心,但仍有着世家的影响力。她嫁了杜源,就仍在世家的阶层之类,没有失去贵族的身份。曹操等人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崔氏族中也一定会半明半暗地往来。而她也会抓住时机,在夫家与娘家之间,寻求一个最利于自己的平衡——这一套借力打力的把戏,正是在闺中被嬷嬷们**,也时也是耳濡目染修练出来的功夫之一。所以她虽落入了董真手中,却一直极不甘心。只因她觉得杜源还在等她,杜源一定会来救她,即使他一直没有出现……现在她才恍然明白,他一直没有出现,大概是连他自己,也有些害怕找到她罢?他没有勇气对抗族中,自然也没有勇气面对她的期盼。严宗拍了拍杜源肩头,赞道:“止修这样才算是明白人,崔女郎虽然美貌,但这天下的美人,也未见得只有她一人。大丈夫富有四海,还愁找不着几个绝色美人侍候么?你既明白这个道理,为何还要与董君生分呢?”他热忱地握了杜源的手,将其半拉半拽地弄到了董真身边,道:“董君现在可是洛阳炙手可热之人,无论是游侠儿还是权贵,都颇有交情。今日富安侯虽说答应赴宴,却迟迟不至,倒先派了他来,这正是一个让止修你与董君冰释前嫌的好机会啊!不过是一个女郎罢了,又值得什么?”这严宗倒也真是有几分本事,他与董真其实也是初见,却熟稔得如老友一般,偏偏言谈之间,如胁生春风,完全没有丝毫的勉强生硬,态度十分自若。杜源心中一凛,想到何晏虽是答应了自己会来此赴宴,却又临时派了个大奴说是有急事要延迟。此时酒过数巡,却始终未曾见其露面。倒是这个董真忽然出现,还大剌剌摆出主人的身份,想来也是何晏暗中授意,并且特意给了董真这个面子。何晏白日里出现在云落坊外,公然声称自己与董真为知交好友,连洛阳令和县尉都险些受了挂落,足见与这个董真的交谊之深,绝非寻常。何晏既是安排了董真这个出现的机会,或许是早就知道了自己与董真暗地里交恶之事,未始没有促使他们交好的意思。自己若是一意孤行,总惦记着崔妙慧,万一惹恼了董真,又让何晏觉得自己不识抬举,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样的机会?何晏如今在朝中极为显贵,错过这个机会,自己这样的落魄世家子弟,去哪里再寻一个机会与这贵人相交?难道要在洛阳龟缩一生?至于崔妙慧……严宗虽说天下美人极多,然而天下美人,能比得上崔妙慧的想必也不过廖廖几人罢了,从前他总是难下狠心舍弃,全因佳人难再得啊!但是,严楼二人说得不错,她虽出身崔氏,却已被宣称“殁”了,无法再借助家族之力,除了美色之外,别无他用。而且她横竖是早就落到了董真手中,这样的美人,董真怎会放过?自己便是极力抢了回来,说不定也是残花败柳罢了。想到此处,横下一条心来,强笑着躬下身去,向着董真一揖,涩声道:“源先前无状,还望董君宽宥!”索性伸手取过羽觞,道:“崔氏既归董君,源自然不敢肖想,以此觞中美酒,谨祝董君获美之喜!”崔妙慧站在窗外,整个人仿佛如木雕泥塑一般,再也没有任何起伏。董真若有似无地往窗外扫了一眼,含笑还礼,道:“杜君量,真铭感五内!愿以此壶中美酒,与诸君共谋一醉!”严宗等三人都放声大笑,笑声欢悦,道:“愿谋一醉!”因不得吩咐,乐舞仍在继续,四人觞杯交击之声,夹杂着美姬曼妙的歌声,只是此时曲声一变,却是首新的乐府曲子:“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崔妙慧木然立于窗外,于寒风之中,听到这支曲子,只觉字字句句,都仿佛钻入了自己心里,宛若毒蛇般啮咬缠绞,一阵阵的剌痛袭来:“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烛火既将烧尽,焰线跳动,发出啪啪的轻响。董真推开压在案几上的一名美姬,站起身来,掸了掸袍子,环视室内,但见严楼杜三人,并那些乐师美姬等,皆饮过美酒,睡得死狗一般。这才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向一旁的齐方笑道:“你的药果然不错,这下都醉得不能再醉了。你先前说你所长者乃是搏击,我看应该是药石才对。”齐方直起身来,哪里还有先前谦恭卑下的模样?笑道:“从前未作游侠时,属下也曾是一个江湖草医,手头有几张偏方,倒也治死过几个人。”董真更是大笑,道:“很好,很好。常言道,医不死人枉为医,齐大兄当是国手也!”“医不死人枉为医”是洛阳当地一个医士的轶事,盖因他医术高明,算得上是妙手回春,很得同行嫉妒。有一次,不怀好意之徒问他是否平生从未失过手,他便答道:“医不死人枉为医,便是扁鹊,若不曾医过死人,后来如何医得活人?”董真此时取了这句话,是为取笑齐方来着。齐方虽然被杨阿若遣来作为她的义从护卫,但她也知这二人本事,不能当寻常仆役看待,故一直以大兄、二兄相称。齐方正待说话,却见董真面色一动,几乎与此同时,窗格上传来轻轻两声敲击,却是齐云约好的示警暗号。他心中不禁也暗暗纳罕:“我与阿云向来修炼的是同一内家功夫,不过他专练的便是耳目灵敏、手脚快捷,故此他听得清,我不如他。可看主君的神情,似乎他耳目灵敏,竟不亚于阿云,但观其内息,却又分明修为尚浅。不知他练的是什么功夫,进展竟如此神速。”他竖耳静听,只闻檐上簌簌有声,却是齐云负了崔妙慧,已去得远了。再看董真时,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遂也定下神来,忖道:“主君行事,往往费夷所思。他既敢来此,自然有应对之法,我齐方一生见事多矣,难道还比不过他的胆气?”忽听董真道:“齐大兄,你且在这里等我,见机行事。”言毕一推门扇,竟抬脚而出,空留满室摇红,一地狼藉。董真立在檐下,但见不远处竣黑的树丛山石之后,有一排琉璃纱灯,如星河般迤逦而来。只瞧得一眼,董真便认出来,这灯纱是上造的蝉羽纱,细密如蝉翼,轻柔如烟雾,盛着那团灯光,远望过去不觉耀目,却明亮如月。董真留神数了数,纱灯有十二对之多,不过是半夜出行罢了,而且是在这所宅子里行走,却还要这样大的排场,看来其主人那种重奢华、爱讲究的性子,当真是一丝一毫也未曾改变过。她在黑暗中绽出一朵含义莫名的笑容,迎上前去,柔声叫道:“平叔!”纱灯簇拥之中,传来一声倒吸的冷气,随即便听锵锵数声,寒刃映光,却是护卫们拔刀出鞘,喝道:“谁?”董真退回一步,恰好立在檐间挂着的纱灯之下。淡淡灯光,落在那皎洁美丽的脸上,更勾勒出了优美起伏的眉眼轮廊。一双盈盈星眸,此时正扫视过来,含着几分熟悉的淡定自若。何晏的声音却已经又惊又疑地响了起来:“是你!”香风袭来,中人欲醉。衣着华美的何晏匆匆上前,狐疑地上下扫视了董真两眼:“你怎会在此处?”他并没有挥退那些拔刀相向的护卫,甚至是虽然走上前来,两侧却各有一个护卫,寸步不离,显然是心中对董真尚有怀疑。灯光之下,董真已经苦笑着拜揖下去:“真冒昧前来,实是要求平叔成全一事!”“成全?”何晏的目光不由得投向室内,却一眼窥见了虚掩的角门。他来了这许久,角门里的奴婢却无一人出迎,倒是鸦雀无声,一片死寂。他又是最了解董真的,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怒道:“你……你怎能在我这里胡来?这里是杜氏的芷华苑,又不是你的云落别馆!”何晏此番前来洛阳,因过于匆忙,并没有去提前派人去打扫何氏的宅第,那里许久未曾住人,虽不至于蓬蒿丛生,但也有些陈旧。何晏素来又是最好奢华起居的人,如何受得了那样的环境?京兆杜氏颇为殷勤,主动提出要盛情款待,因此他的驻骅之所,便是在这所杜氏产业的芷华苑中。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杜源在此设宴,说是为他洗尘,又再三保证没有外人,楼严二人身份倒也不低,他才打算勉为其难地来坐一坐。只是临近之际,忽然出了一件急事,他匆匆赶去处理,又回来换衣沐浴后才来此楼阁,没想到杜源等人没见着,倒先遇到了一个最为意想不到的人——董真。说起来,也是他偶然疏忽:他自己所住的那所楼阁倒是戒备森严,水泄不通,但芷华苑毕竟是杜氏产业,面积也不小,他不可能安排自己的人来负责整座宅第的守卫。只这样一个疏忽,便让董真潜了进来。“真,也是不得已为之。”董真还是保持着那种“诚恳”又无奈的表情,说道:“你知道杜源那人的脾气,我又与他有隙,若是大大方方地前来拜谒,你认为他会让我进来么?”何晏定了定神,极力压下怒气:“你想见我,只需派人来给我的奴仆们通报一声,便能见得着,为何要干冒大险,跑到杜家的苑中来?”董真无辜地眨了眨眼:“我觉得这样比较有诚意。”“……”用脚趾头便知道,董真岂是这样天真简单之人?她从来无利不起早,每一件事情,必有其谋算之处。董真为难地看了看何晏左右的护卫,何晏盯了她一眼,想到她虽然一向狡诈毒辣,却从来没有无故伤人的先例,自己这样防贼一般,也着实有些不对,遂挥了挥手,令护卫和奴婢们都退开十余步,这才冷哼一声,道:“你来自有你的图谋,说吧,你这样费尽心机,要我成全何事?”董真展颜一笑,灯光之下,如月华清圆、星光艳满,何晏虽一向自负美貌,也见过不少美人,此时仍不禁心中一动,忖道:“当初见她,除了胆大倒也没什么出色,怎的现在变化如此之大?虽是男装,却美艳愈甚……”耳边忽听她道:“真,有一心上之人,却被杜源所夺。真不胜悲愤,乞平叔相助,归还此人,亦是成全真一片痴心。”何晏心神激荡,不禁失声呼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