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万石今天的心情不错,在听说董真来访时,更是灿烂了几分。董真上次放火示警,虽然后来从未提过。但孙权等人与董真都是心照不宣,史万石既是地主,又为孙权属下,自然也知道此事。想到临去时主公关于对待董真的嘱咐,不觉将脸上的笑容更添了些恭谨和真切,笑呵呵地迎出门来:“听闻昨日董君夫人已驾临洛阳,正想着这两日要设个小宴,为尊夫人拂一拂尘,聊表些心意,董君便不惜降尊纡贵,亲履贱地了!”一边说,一边点头哈腰地跟在董真身后,却又保持了三步的距离,十分亲热恭敬。董真只是笑而不语,待入了厅堂,主宾双方席地而坐,有侍婢送上了热酪浆后,方才向史万石道:“史君何必如此多礼?拙妻刚至,正忙于内务,史君最近也事务繁忙,这宴请之事,还是过些日再说罢。”史万石看董真样子似乎不愿多谈,赶紧知趣地转了话题,问道:“董君既来,不妨看看我新得的一套伎人班子,难得吹拉弹唱样样精通,闲时在家看看,倒也能打发些时光。”董真心道你最近有什么闲的时候?你最大的主子住在这里,恐怕你日夜难安倒是可能,至于这套伎人班子,想必也不是为了自己饱眼福,而是为了给主子解解乏闷。“他”当然不会说自己早知道了史万石的后台是孙权,遂笑道:“今日事忙,伎人就不必看了,真只是想问一句,前往益州的美人何时动身?我那里的货色虽好,但今时不同往日,长久恐怕有变。”言毕,意味深长地看了史万石一眼。董真的夫人竟然是出自清河崔氏,眼下洛阳恐怕是无人不知了。虽然清河崔氏嫡支庞大,并不知晓是哪一支哪一房,但有了何晏为证,任是谁也不敢怀疑真伪。倒是史万石听了这消息,自觉恍然大悟:董真当初送来的那车中美人,相貌气度都是不凡,现在看来,定是何晏的姬妾,被转送给董真,却迫于董真夫人即将前来,这才被转卖到了他史万石的手中!难怪董真那样神神秘秘,甚至还用上了“伴花眠”,还要将这美人狠心地送到益州去,无非就是怕此事传到出身崔氏的夫人耳中,宁可这美人一生不见罢了。此时见董真向他这样“意味深长”,自觉与董真的关系又亲近了几分,连忙表达决心道:“正待要去禀告董君,那些美人儿年前便要起程,就算是赶不及大年,也要在上元节前抵达益州。请董君放心,阿史办事向来牢靠,绝不至于走了半丝儿的风声!”董真见他如此说话,甚是满意,故作惆怅,轻叹一口气,道:“她昔日受我宠爱,性情未免娇痴了一些,这前往益州,山远水长,也不知她路上会不会思我太甚,而哭啼悲诉……”史万石闻弦歌而知意,自然明白董真的意思,忙道:“那‘伴花眠’之物,阿史这里倒也有些,若是董君不忍她一路啼哭,不如再服上几粒,倒也清净。”董真摇头道:“那物服得多了,恐怕伤了喉咙,她此去益州,或许前途无量,又何必让她冒这个险呢?”史万石其实也想到前往益州所需时日极长,若是一直服用那“伴花眠”,的确是怕伤了这美人元气,加上舟车劳顿,万一染了什么病症,形容憔悴,颜色大减,送到益州牧府上,自己只怕还要招一顿呵斥,甚至被退了回来,可就着实浪费了如此良质美材了。遂试探道:“董君意下又是如何呢?”董真目光微敛,低首捧盏,饮了口又香又热的酪浆,缓缓道:“她是个聪明人,想必认清了前途,也就不会大吵大闹。我所担心的,不过是怕路上有些其他不长眼的人,前去烦扰于她,一来二去,又使静湖重生波澜罢了。”史万石听到此处,已明白董真之意,忙道:“不如到时将这女郎单独置于香车之中,饮食起居,皆与其他女伎分开,也不容闲人搭话,如此一来,可不就严密得多了么?”董真大为满意,端盏一饮而尽,只觉腹中暖融,心头也是大宽,笑道:“如此就有劳史君了!”“他”这一笑,如春花初绽,艳光逼人,史万石心头不禁一跳,忖道:“怪不得人家说但凡天下之美,都是男子远胜女子。便是那些鸟兽虫鱼,譬如雉鸡虎豹,也是雄性美过雌性。依我所见,那女郎固然美貌,但眼前的董真,还有那位何晏,只怕也不下于她呢!可惜,我采艳已久,却终是没有遇到这样出色的男子!”转念又想:“不过,无论男女,若是讲究个倾国之姿,只有三分是来自容貌,倒有七分是缘因气度。他们俱是出身世家,心性见识,都要远胜常人,自然如鹤立鸡群,凤栖雀巢了。不过,出色的世族女郎,或许会因时运不济,家倾族颓,辗转于江湖风尘,甚至沦为贱籍;但出色的世族男子,即使家族败落,也可投奔各地诸侯,谋个一官半职,又怎会沦落到供人赏摘美色的地步?说起来,这世道对于男子,终究是要宽容得多。”遂定了定神,也举盏赔笑道:“阿史愿为董君所驱,万死不辞!”“阿慧,益州那边,是否重视上元节,更甚过春节?”董真踏入濯龙园宅第的后堂,崔妙慧正端坐案后,认真察看面前的一堆竹简帛卷,闻言便抬起眼来,应道:“史万石要将手头的婢伎美人,都在上元节前送到益州?”“阿慧果真慧矣,”董真微微一笑,也踞坐在她对面,道:“史万石正有此意,故此我才来请教阿慧。”她在另一个时空时,也知道春节是自古以来便有的节日,早在舜帝时便已有了,称为“岁首”,即一年的开端。及至到了汉朝,称为春节,更是一年中最为隆重的节日,官员可有长达七十六天的休沐假期。然而听史万石方才的话语意思,似乎这些婢伎们会在路上度过春节,却一定要赶在上元灯节也就是元宵节之前到达益州,似乎上元节比起春节来更为重要,才有此一问。崔妙慧放下手中竹简,拿过一旁炉上温着的茶壶,亲自为其斟了一盏茶汤,解释道:“前朝明帝时,明帝崇佛,佛教又有在正月十五燃灯供佛的规矩,所以明帝朝时天下城郭在正月十五这一天,都是张灯结彩,且当晚不施行宵禁,灯火通明,整夜不熄。士人庶民、男妇老小,俱都一齐走上街坊看灯,更有百戏杂耍、诸般商货也真趁机出现在街巷之间,十分热闹,真正是普天同庆。因这一日要吃糯米粉捻成的元宵,故也称元宵节。不过上元灯节这个名称,说起来与天师道也脱不了干系。道教习惯上将正月十五称为上元节,七月十五称为中元节,十月十五称为下元节。这三元分别对应了道教所认为的天、地、人,上元为天官执掌,天官喜爱热闹,所以才有张灯的习俗,又称上元灯节。益州在巴蜀一带,天师道在那里极为兴盛,连二十四治中的阳平治也在汉中,佛教倒是影响不大。因了这个缘故,在益州之地,正月十五都称上元灯节,也比别处的更加热闹,有上元节闹灯的习俗。”她脸上露出向往的笑意,又道:“我幼时曾听族中长辈们说,当初清河崔氏有一支,也是迁往益州如今的治所锦城的。早些年还有往来,我的一位表姑,小时还跟着长辈们去锦城走过亲戚。恰逢着上元灯节,那时锦城还不是益州的治所,然城中富庶,人烟繁密,街两边全是各色花灯,且为争奇斗艳,皆用的是绚丽的绡纱锦绸所制,经烛火一映,流光溢彩,宛若身处仙境一般。只是后来,”她笑意之中带上了嘲讽:“锦城那一支崔氏,因族中没有什么俊彦之才,也未能出仕作官,后来听说是成了商户,渐渐沦落,清河崔氏深以为耻,故此从来不向人家讲起还有这一支族人在锦城,自然我们也再没有去走过亲戚。上元灯节的辉煌,亦只能在表姑的回忆之中了。”董真含笑拿过竹简,重新往她手中一塞,道:“如今你也嫁了我这样一个商户,是否觉得同病相怜,又觉低了你崔氏门楣?”崔妙慧双眸流波,嫣然一笑,那些许嘲讽早已烟消云散,越显得娇媚不可方物,道:“你虽行商,然是堂堂陇西董氏子弟,倒也不算辱没了我。且又有多位贵人为依恃,说起来妾身还要多赖夫郎照拂才是呢。”董真闻言,不禁放声长笑道:“承蒙夫人不弃,为夫还是要更加努力,为你博些诰命,去气气那些不长眼的族人才好。”崔妙慧索性推开竹简,盈盈起身,却学男子长揖一礼,笑道:“如此,妾身便谢过夫郎了。”她“嫁”给董真以来,初时有些郁郁,后来董真塞给她许多关于云落坊的帐务之类的资料看,就是那一堆竹简帛纸所书的内容,崔妙慧有些惊诧,但也觉董真连这样隐密的东西都肯让她参与,足见虽然二人是假夫妻,董真对她并不见外。故此几日来倒也勤奋攻读,她原就聪慧,在崔氏时也经手过庶务方面的训练,很快就了解个七七八八,董真又试着考了她一些后世常遇到的会计帐务问题,并故意设了些假帐,崔妙慧皆能洞察其机,显得十分娴熟。又自前一晚二人夜话之后,倒象是多了些亲密。所以此时居然也一扫那郁郁神气,跟董真也开起玩笑来。董真笑得更响,心情十分愉悦。却听一人阴阳怪气道:“日尚当空,贤伉俪便闭门相坐,笑语晏宴,连我这个嘉客都忘了招待,如此亲近缱绻,真是好一对神仙眷侣。”董真含笑看去,但见门口立有一人,蹙眉斜眼,似嗔如讽,可不正是何晏?遂答道:“说起来还要多谢平叔,若不是你亲自送了夫人来此,真焉有如此艳福?平叔又不是外人,对我‘夫妇’情深义重如此,向来又最是旷达,岂会在意些许礼节上的不周?”何晏自然是知道这对“夫妻”内情的,此时见她二人相处这模样,只觉心头又古怪又不豫,忍不住就要出声讽剌上两句。被董真一堵,不禁一口气憋了回去,哼了一声,也不理睬,径直气冲冲地走入堂中,在二人之间一屁股坐下来,端起董真那盏茶水,一气饮了下去。他这几日也不管董真“夫妇”如何相待,死皮赖脸地住在云落坊,无论董真怎么暗示,就是不肯离开。时不时还径入内室,来觑看二人一番。董真早就啼笑皆非,此时不禁剌了他一句,岂料何晏还是不理,只拿茶水出气,忍不住问道:“将近年节矣,平叔还不归去邺城,难道要置满府美人不顾,孤零零的在我这里过年不成?”何晏翻了翻眼,道:“我哪有满府美人?哼,便有美人如云,也比不上贤伉俪如此情深,理她们作甚?”董真差点又要笑出来,但心中却暗暗一动。何晏此人,正如崔妙慧所说,他并不象外表所体现出来的那样轻浮又傲慢,否则以曹丕为人之精细,又怎会放心将照护自己之事交给何晏?他一直滞留在云落坊不走,也绝不是简简单单,出于好奇来探看自己与崔妙慧的生活的原因。如果他继续留在此地,于自己的计划倒是一个大大的障碍。毕竟以何晏之精明,一旦计划发动,他绝不会看不出端倪。或许,他正是看出了什么端倪?董真心中动念,面上却不动声色,正盘算之间,忽听脚步声响,一个女郎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叫道:“董君救命!董君救命!”声音凄惋,似乎带着哭音,且头发有些散乱,脸上微显汗意,显然是一路奔跑而来的。正是杨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