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的脸蓦地失去了血色,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踉跄着往后退出两步,震惊地望向董真:“你……你都知道了?”“我自然是知道……”董真说出这句话,忽然反应过来,一种狐疑和不祥之意,油然浮上心头。她一双寒星般的眸子,一霎不霎地盯住曹植,心头千万个念头飞快掠过。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可是如果现在问曹植,曹植也不会说。但是甄洛之死,一定不是象她从前听到的那样简单。但是至少她可以试一试曹植,他虽聪明,与曹丕相比,毕竟城府尚浅。单看他的神情,就是他什么都不说,她也能猜出端倪。董真冷淡地说道:“甄洛要不是爱上你阿兄,又怎么会左右为难,投水而死?”她的眼角余光,没有放过曹植脸上哪怕丝毫的变化。故此她很清楚地看到,曹植在听到她这句话后,明显的如释重负,放松下来,虽阴沉着脸,却不象先前那样大惊失色。董真的心,却蓦地沉了下去。曹植的变化,无疑是在告诉她:甄洛其实并不是这样死去!其实与这个素未谋面的绝世美人并不属于同族,所谓也是甄姓,不过是当初陆焉随口捏造出来的一个身世谎言。所以董真之对于甄洛,并没有血脉上的真正亲近。更何况一离开邺城,她便迫不及待地恢复了自己真正的董姓。然而,是兔死狐悲,还是机缘使然?或许只是因为,她是曹丕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董真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要接近曾在梦中水晶宫里,那个抚琴悲叹的女子,甚至于想要知道她死去的真正原因。只是,这些是急不得的,所谓欲速则不达。总有一日,她会知道一切被掩盖的真相。但是眼前曹植的言谈,却令她十分反感。董真吐出一口气,似乎想要将方才的气闷全都排遣出来,然后转身就走。谁知曹植兔子般蹦到面前,拦住了她:“不许走!”董真抬头看他,目光中闪过一道嘲讽与警告并存的冷芒。“好好好!”曹植不由得退后一步,摇手道:“知道你的性子,你要走,连父兄都拦不住,何况我?只是……你生气了?”“是你生气了。”董真冷冷道:“你千里来救,以为我会感恩戴德,甚至乖乖地听从你的安排,谁知我还是如此油盐不进,你当然是要生气了。”她微微抬起下颌:“可是你来得这么准,这么巧,难道我还不明白,我平素的一言一行,其实都是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瞧着么?故意放我前来酒泉,又在危机关头相救,是为了要警示我战阵的血腥和可怕,认为我见识过一次后,便能从此收拾起利牙尖爪,老老实实地盘踞在你们的车前阶下?”她一指不远处的曹军战阵,冷笑道:“钢铁之师,千里奔袭,却不是为了解救酒泉百姓于倒悬,也不是为了给曾受朝廷封诰而殉职的太守复仇,只是为了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很有意思么?很值得人感激么?”“董织成!”曹植满含怒气的喝声,蓦地打断了董真的尖刻:“你说得不错!大兄的确一直派人在寻找你,然谁也想不到你会混迹在流民之中,否则以杜源和史万石冒犯你的行径,恐怕早就死过一万遍了!你到了洛阳,大兄的人便找到了你!何晏是大兄派去的,没有他,你纵然收服了那些恶少年,但区区一个洛阳县尉你便无法对付,又怎能在洛阳立足?你不自量力,来酒泉营救杨阿若,大兄若不救你,你早就死了!还说这是在你面前耀武扬威?”他好看的鼻翼连连扇动,且因为忿怒已变成了粉红,漆黑的眸子亮得惊人:“你为什么不肯留在大兄身边?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对待一个女人,就算当年对阿洛也未曾如此……当然,阿洛比你要温顺乖巧,她也从来没象你这样,简直令大兄操碎了心!你以为谁愿意耗力安排人手天天盯着你?你在洛阳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若不是大兄为你遮掩,阿父早就找到你了!你认识了杨阿若,大兄很高兴。谁知杨阿若来送死,你居然也跟着跑来!阿父南下攻打孙权,马超偏偏又从宫中逃脱,据说投奔了益州牧刘璋,加上天师道从前的大祭酒张陵,如今也在巴蜀兴风作浪!天下如今最大的诸侯,便是吴侯孙权与益州牧刘璋!若这二人联手,阿父将腹背受敌!大兄坐镇邺城,多少军机大事?酒泉等地虽为黄贼所占,但他们气候未到,不过疥癣小疾,哪里用得着大军来征?就因为你跑来了酒泉,大兄不得不派兵前来!青州军是阿父后援,南北二军又是邺城中坚,大兄派来的,是他自己的嫡系御林军的一半!”董真心头一震。有一次围炉夜话的时候,谈起当初邺城宫变时的南北军,崔妙慧讲过的话,记忆犹新:汉朝兵源有三种,一种是京师兵,即南北二军,主要的拱卫京城和皇宫。一种是边防兵,顾名思义,是驻守边防的部队。第三种是郡兵,即地方部队。后世的御林军多为皇帝部队,曹丕这支却不同。其实是他初任五官中郎将时,经曹操默许,从地方郡兵中抽调的精干力量,填充到自己原本的部曲私兵之中,从而发展壮大的队伍。虽然也常年驻在邺城,但却与南北二军不同,只隶属于曹丕,不归其他任何部司管辖。这是曹丕自己的私人武装,也是当初曹操为了巩固他的世子地位,特别允许的特权。曹丕对这支御林军很是看重,不但兵甲车马都极为精良,而且军中人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卒,人数虽不过一万人,却足以当得寻常部曲的十倍战力。曹丕兄弟众多,且不论曹操其他的侧夫人及小妻所生庶子,便是卞夫人嫡生子,除了曹植之外,还有曹熊、曹彰等人。这些兄弟中不乏才能出众之辈,如曹彰就英勇善战,功绩赫赫,被曹操所喜爱,往往以“黄须儿”称之。虽然只有曹丕能为“丞相副”,单独开司建府,但这些兄弟也各有自己的宾附义从、部曲私兵。只是,唯一加入国家军队编制的,也由国库所养的,只有曹丕的御林军。所以这支御林军的存在,对于曹丕的意义是非常重大的。即使是曹操南征孙权,也没有动过这支军队,为的也是要给曹丕保存实力。而现在,他竟然将这支军队,打发到凉州一隅,对付小小的黄昂,这无论在谁看来,都是牛刀杀鸡之举。当然如此一来,曹丕先前为董真所作的遮掩之举,在曹操回朝后将无所遁形。可想而知,他将面临着曹操怎样勃然的怒气和压力。曹植一向深敬曹丕,即使被卷入争嫡风波,但看这次曹丕居然是派他率御林军前来,便知二人关系仍然深厚。所以曹植知晓内情后,才会对董真如此愤怒。即使曹丕此举,真的是想让董真从此俯首帖耳,但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任是谁人,都不能忽视他拿上自己的前程和利益,赌上的这一片真心!董真心头百感交集,几度交战,但那些歉疚话语,不知为何总是难以启齿。终于咬了咬牙,道:“你还有什么不忿之处,不妨一起说出来好了!”“没有了。”曹植没好气地答道。他看了一眼远处的禄福城墙:“大兄说了,无论事后阿父如何询问,都会说此来酒泉,是为了怕凉州变生胁腋,抵死不会承认是因了你。”这话听起来就知道无法实现。曹操又不是傻子,凉州局势若当真靡烂至此,他早就派军前来了,如何还能腾出空来南下攻打孙权?何况这五千大军又不是个小数,曹操只需稍费功夫,便会有人说出所见的情形。再一调查,曹操必然会知道得清清楚楚。曹丕这话,不过是为了安慰她罢了。“我会马上前往益州,”董真急急补了一句:“在魏公班师回朝之前。”如果她再留在洛阳,曹操若执意要杀她,曹丕岂不更是为难?她来自另一个时空,知道历史的走向:曹操将在四年后进封魏王,继而从汉帝手中轻轻巧巧,获取整个天下。所以汉帝刘协,在后来的历史上才有“献”这个称号。那么可想而知,在这四年之中,所有具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出,曹氏将为天下之主。此时这魏公世子,即后来的魏王世子,便是明明确确的太子!在绝对的权势面前,父子尚且相弑,又何况手足兄弟?那时与曹丕争夺世子之位的兄弟会层出不穷,而曹植,还会是眼前这个对大兄一片孺慕赤诚的幼弟么?董真从来不相信人心。未来的四年,曹丕会走得多艰难?从后世的一些记录上可以看得出。他的朋友吴质要进入曹丕的府第,居然要藏在装有丝绢的大筐里,足见那时风声鹤唳,到了怎样紧急的程度。她不能留在这里,成为他的拖累。曹植长长地舒了口气,眉眼和缓下来:“织……董君,你休要怪我方才无礼,实在是大兄如今独镇邺城,行事必要谨慎,我不愿多生枝节,那会害了他……若他不在,我亦有失,你岂能存焉?”我当然能自己活下去。董真在心里暗暗反驳,但曹植话语中流露出的真挚之意,却让她无法出口。不管怎样,眼前的这个年青人,还有他那位远在邺城的大兄,他们兄弟是在为她真正地着想,她不是不识好歹之人。“不过既然来了,岂能无功而返?”曹植转了话头,眉梢一挑,英气展扬:“大兄还说,这次御林军前来,黄贼不过跳梁小丑耳,抬一抬手,就将他灭了,也算御林军一大功绩,回朝亦算有所交待。”他漆黑的眸子望着董真,道:“黄贼平定后,他的财物任你所取。”“我?”董真颇感意外,失声道:“我要这些钱做什么?我孤身一人,如何保得住这许多财物?你们千里奔袭,才是最需要财物来犒军……”“凉州三郡叛乱,地方豪强大族虽是被黄贼所挟,但从贼这一条罪名,便足以诛族。”曹植英俊的脸上掠过一抹杀机:“不杀亦可,但活罪难饶,自然要献财犒军。他们有些原就是贼盗起家,多行劫掠之事,家资丰厚,只怕不输于洛阳的世家。唯有黄氏一族,是此次叛乱首恶,必要诛灭不留。所以他们的资财,就留给你。”他伸手止住董真的话头,不容置疑:“我知道你并不将这些资财放在心上,但你很快就会有地方,需要大量的用钱。董君啊,你在洛阳立足如此之难,你可想过是什么原因么?”“我是所谓的陇西董氏,在洛阳毫无根基。”董真苦笑道:“其实就算我在陇西也是一样,就算我真是陇西董氏中人也是一样,因我势单力薄,亦乏实力。”陇西董氏,在洛阳的世家面前,的确名头不够。其实就算是清河崔氏这样的大族,若是落到这样的地步,也不会强过董真。所谓世阀大族的名头,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要想雪中送炭,那是万万不能。在这样的乱世,所能依恃的只有一样:实力。所谓的实力,一是钱,二是人。无论是要兼济天下,不是独善其身,从古至今,莫不如此。董真蓦地明白了曹植的意思,猛然抬起头来,惊疑地望向那张年青英俊的脸庞。曹植看她神情,便知她已明了自己之意,不禁露出笑容:“不错,这一次你相助杨阿若,是借的何晏护卫。但若你前往益州,相距千里之遥,若遇上危急之际,又向何人去借?不如这一次,趁着平定酒泉的机会,你就着手组织自己的私兵部曲罢。”建立自己的私兵部曲?董真的心头蓦然剧跳起来,又惊又喜,兴奋得几乎要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