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真侧身避开,并不受她这一礼。辛苑从前曾跟随她为婢,知道这位少府虽然对敌人狠辣无情,对自己身边人却最是温柔重义。原以为自己不顾性命向她求恳,她定会大为感动,答允自己的请求,没想到竟获得如此冷漠的回应。一时之间,不由得呆怔住了。“阿若,你如何会出现在这里?”董真对她看都不看一眼,却向杨阿若道:“酒泉一别,沿途我曾派多人打听,到了洛阳又问过何晏,可是谁也没有见过你,甚至是洛阳城中也毫无消息,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了……”“酒泉之围已解,我留在洛阳也无益。”杨阿若轻轻拂去袖上看不见的尘埃:“我们游侠儿,本就应该如鱼鳌一般,自由自在地游历于江湖之中。洛阳为权贵之地,实非乐土啊。”董真这才注意到,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淡蓝葛袍,窄襟短袴,足登革履,的确是一副出游的装扮。然即使如此,也掩不住那种清新之气。说来奇怪,杨阿若一直出身草莽,又多染血腥,却偏偏如芳草般清新,似乎未曾沾上半点红尘。这与董真初遇之时,洛阳金市夜晚,那个杀气毕现、寒意悚骨的游侠首领,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我在洛阳城外,听到你回来的消息,也看到了那些彩庐。”杨阿若看了一眼董真,董真忽觉脸上发热,忙辩道:“阿若,妙慧她……”“我并没有怪你呀。”杨阿若浅浅一笑。虽然还戴着面具,但隔着冰冷的青铜,董真在一瞬间真的有种错觉:她“看”到了杨阿若的笑容。室中本有薰炉,但方才一番打斗,门窗皆开,暖气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在这寒冷的冬夜,因了这个笑容,似乎仍然温暖如春:“君纵不言,我已知心。”这八个字,却当真如春风拂面,顿时令得董真惊喜地抬起头来,盈盈笑意,不觉浮现脸庞。她是怎样的人,所谓的奔袭酒泉功绩之中,有着多少冒认的愧疚,还有多少向他欲诉的歉意,至此都并不重要。因为,即使她不言不语,杨阿若也一定知道她光风霁月、洁白无私的心意。董真恍然想道:“难怪时人重义轻死,热血一诺,不但是为了自己至亲,甚至是朋友。原来,知心的感觉,竟是这样好。有这一刻彼此之间毫无狭隘、通透明亮的知心,仿佛生死也不是那样重要的事呢。”“我在远处观看,忽见道边荒草之中,有一人踟蹰徘徊,又不断向彩庐张望。”杨阿若却已转了话头,指向兀自跪在地上的辛苑:“她形迹可疑,神态犹豫,时而垂泪,时而咬牙,怀中又藏有利刃,身形矫捷,自然是身负武功。我怕她对你不利,你如今虽有私兵,但万一疏漏,后果不堪设想,故此才蹑在她身后,跟随而来。”杨阿若只廖廖数语,董真却仿佛看到了荒郊野草之中,焦灼惶恐的辛苑。她看向辛苑,后者麻木苍白的脸上,又有两行泪水滚落下来,眼中却仍然升起了期望之焰。“如果我没有发现你今晚会来行剌,如果阿若也没有随你而来,此时我早就已经是你面前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你却又向谁人求告?你想要救你亲爱之人,于是便来杀我。杀我不成,又想求我救你的爱人。莫非你爱人是人,我便不是人?”董真看着眼前的辛苑,只觉昔日在织室之中、凝晖殿上,那个睥睨四方、神采飞扬的女子,仿佛早已如春花般凋败。只觉心中厌烦之极,挥手道:“我不杀你,但也不会答允你任何请求!阿若,有没有什么法子,让她再也使不了越女剑的功夫?如她这般忘恩负义的小人,当真是不配使这样千古流芳的剑法!”辛苑闻言大惊,正待跃身起来,却觉颈间一凉,却又是杨阿若的剑刃横在其上,不得不停住身形,心中悚然:“这杨阿若如此年轻,竟然功夫这样厉害!”耳边听他淡淡道:“挑断手筋,也就是了。”辛苑只觉右腕一凉,心中大恸,不觉失声哭道:“少府!少府!”她这两声哭叫,嘶哑尖利,显然是伤恸之极。董真与杨阿若互视一眼,虽未移开剑尖,却也未曾剌挑下去,只听辛苑哭道:“非是阿苑忘恩负义!只是若阿苑不如此做,阿苑的小妹,还有孟起,将受千刀万剐之苦,生不如死!”“马孟起?马超?”董真与杨阿若一起变色,董真更厉声问道:“是谁人遣你前来?”辛苑迟疑了一下,但也知这是最后的一线生机,遂呜咽道:“是韩嘉!”“韩嘉?”董真立刻想了起来:那日自己荣升少府,欲带辛苑一同入宫之前,曾听她讲起过自己昔日遭遇。父母及一兄二妹,皆死于陇西之乱。未婚夫马超不知所踪,她仗着所学的剑术,在战乱中拼命砍杀,力竭之时,被韩嘉救走。还说是受了马超的托付,才这样照看她。足见韩嘉与马超交情不错,为何现在马超反倒落入了他的手中,受到了性命威胁,且还有辛苑的什么小妹?辛苑急急道:“那日承蒙少府放了阿苑出宫,后来邺宫起了大火,阿苑心知有变,也知道是少府念及旧情,给了阿苑一线生机,这才匆匆逃走。”她哽咽了一下,继续道:“后来阿苑……遇上了逃出来的孟起,孟起说我两个妹妹中,小妹在战乱中侥幸未死,他已命人暂时安置在益州,当下我又惊又喜,便与他商量着一起逃往益州……”邺宫惊变之后,马超虽暂时落入曹丕手中,但很快就找着机会逃跑。虽然董真很怀疑这逃跑本身就是曹丕的放长线钓大鱼之计,但是马超能迅速与辛苑会合,必定也有外人所不知的联络方法。只是他们为何要逃往益州呢?董真眉梢动了动,只听辛苑又道:“这一路皆是韩嘉照应,他本是益州人,且在益州牧的府中任职,孟起此时已只孤身一人,也想求韩嘉引见,到益州牧处图个前程……当时韩嘉把我们带到洛阳后,却说路途不靖,带两人太过显眼,于是留下我一人,却先送了孟起离开。”董真听到此处,冷笑道:“不过是托辞罢了,那会便想着将你们分开,相互制约才是。”辛苑垂首道:“曹军追捕甚紧,我们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孟起这一走便是数日,我每日望眼欲穿,只到前日,韩嘉忽然来住处找我,令我……令我……”她眼光闪动,看了看董真,眼泪又夺眶而出。“够了!”董真皱眉喝道:“辛苑,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原本我瞧你骨头硬,且英气贞烈,这才冒了险救你到我身边。你叛我杀我也就罢了,如今为何变成这样一堆脓酱也般的物事?哭哭啼啼,呶呶唧唧,自己都不嫌丢人,还来学剌客杀人?”辛苑听到此处,不禁放声大哭。哭声中甚是悲切,也有些自惭之意。董真并不理睬,只由着她哭。这室中又哭又叫,论理说附近的卫士婢仆早该惊醒赶来,但却根本无一个人影。回想自己先前虽是潜行而入,一路上无论是门子、巡卫还是婢仆都是一切如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异常。怎么忽然之间,这些人都退得干干净净?杨阿若惊悟过来,望向董真,道:“你是何时发现辛苑会前来行剌?故此早就安排好此处,又假作与史万石对饮而醉,只等其入彀,对否?”董真淡淡一笑,难得带上了几分诙谐,道:“先前在城外彩庐之时,我便瞧出些蹊跷来了。至于与史万石对饮的那些酒浆,既涩又温,哪有半分烈酒的意思?便是喝上几坛,也未见得醉。至于我为何要装醉,却是为了我那位夫人,若是在卧室里动刀动枪、喊喊杀杀、哭哭笑笑,一来是扰了她清净,二来也叫她笑话,昔日我竟是瞎了双目,才会挑出这样一个出脱得‘好’的婢子!”她修练天一神功之后,虽然真气日益充沛,但搏杀类的武力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增加,倒是六识渐渐变强,先是双目能视百步,但也只在百步之遥便止住不前。最出众的却是听力,起初只能听到十丈左右,如今便是百丈之外,风摇树枝之声,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不过在聆听之时,必须要凝气于耳,才有这样的效果。若是平时,也不过就如普通人一般而已。只是这个秘密,董真已决意谁都不说。虽说杨阿若有“知心”之谊,但这并非与二人友谊相关,不过是个人私事,即使不说也在情理之中。辛苑听到此处,已再一次怔住,含泪道:“原来……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她其实自幼便随其师走动江湖,心性坚定,见识广阔,都要胜过其他女子。当初董真看中她,也正是因为这些原因。只不过身为女子,多会为情所累,一旦溺陷情海,便会神智昏昏,六神不明,做出许多在旁人看来异常蠢浑之事。但辛苑毕竟灵识未昧,听到此处,忽然想到自己先前跟踪蹑影,鬼鬼崇崇,翻墙入户,又昧着良心拔剑相剌,这种种行径、样样丑态,其实早就在董真的预料之中,便如那些被圈住颈项的野猴儿一般,不过是冷眼相观,看它如何挣扎罢了。不过是这一瞬间,昔日傲骨意气,皆都涌上心头,只觉羞惭莫名,几乎恨不得要钻入地隙之中。心道:“韩嘉本非善类,便是孟起与小妹得救,这次逃出性命,但我们无处可去,日后只得在益州牧府挣扎求生,又岂能逃得过这些人的谋算?这次我昧着良心,前来剌杀少府,若是下一次他让我再去杀人,我又该如何?当初我学剑之时,师傅曾说,剑为心志,心正,则剑为君。心邪,则剑为寇。难道我这一生,都要成为别人所控制的傀儡,沦落成毫不自主的杀人工具么?少府说得不错,堂堂的越女剑法,岂能毁在我这样的人手上?人生百年,终有一死……”念头如电般疾转,心中却是如百汤沸腾,一瞥之下,瞧见杨阿若那利剑近在眼前,当下眼睛一闭,将心一横,便往剑刃之上直撞过去!董真厉喝一声:“阿苑!”杨阿若眼明手快,另一手捉住辛苑发髻,顿时将她摔倒在地。但饶是如此,辛苑的颈上还是拉伤了一道口子,涔涔流出血来。董真急步上前,看了一眼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却蓦地回腕一指,正戳中了阿苑的后颈。阿苑全身一僵,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昏睡过去。“我点中她这个穴道,要一个时辰才会醒来。”董真简短地向杨阿若道:“此事还要拜托阿若,一个时辰之内,将她送离洛阳城。”她从腰间解下一块铜牌递给他,牌上浮绘花纹,中间还有一个大大的鸟篆,模样古,认得出是个“何”字:“眼下夜色深沉,洛阳城已经宵禁,不过有富安侯何晏的腰牌,城门还是能够放行的。”她苦笑一声:“我不愿杀她,也不愿伤她,留她在眼前,又觉心中不顺。就远远地送走她罢,她若消失,韩嘉或许会认为她已死在我的手中,放过马超等人也未可知。”杨阿若有些惊诧,却忽然微微一笑,道:“你这样聪明的人,难道当真相信,马孟起竟会落在韩嘉手中,沦入这样凄惨的境地?”董真心中一动,但听杨阿若道:“韩嘉何人也?某竟从未曾闻。可见在益州牧府,即使深得刘璋信任,但无论治武功,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角色。马孟起此人,与其父不同,好奢烈、崇酷桀,威震陇西,众英咸服,连韩遂都要让他三分。这样的一个人,即使是虎落平川,其性情行事,余威犹存,也不至于被区区一个韩嘉所欺,更不屑为妇孺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