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真立于高楼之上,背脊如竹子般,笔直挺拔,透出清峻之气。两名护卫悄然抬过一面牛皮大鼓,放在她的身后。马超与辛苑的殊死搏斗,她只看了一眼,转身从一旁拎起鼓槌,嗵嗵嗵,在鼓面连击三下!咻!又是一枝带火的箭枝射上天空!嗖嗖嗖!一排密集箭雨,后面冲上来的步卒们不得不伏身躲藏或是挥刀格开,堑墙内的护卫趁此拦住最先冲上来的步卒们,掩护董媛等人退出堑墙,飞身奔向高台!高台上早有准备,垂下十几根绳索,董媛等人缘住索头,绳索飞快收上台去,董媛等人在空中以足尖蹬住台壁,几度纵跃,便飞快地上了高台。刘备在上面看得清楚,但见她们奔到台角,没有用狼牙拍也没有用滚油强弩,竟然推出一个奇怪的东西出来。四四方方,长三尺,宽三尺,象是箱箧,却又浅得多,倒象是一只大号匣子。虽然是木质,但四角皆以精铁镶嵌,所以盛着里面那些黑黝黝的……油?也不会漏出来。刘备家境本来贫寒,年少时灯油是个大问题,用过松脂也用过麻篙。对于这种被称为石漆、也可叫作火油的天然油脂也略微尝试过,但因了其燃烧的黑烟比松烟还要呛人,试过就弃了。哪想到董真收集了这么多!想起她刚才说到要请自己看一场焰火的盛会,难道这就是……焰火?董真从哪弄来这许多石漆?至少巴蜀之地是少产这个东西的!这么大一匣子石漆,如果都点起来的话,恐怕真是极大的火焰……一个不慎,将这春风楼全部吞啮也不在话下。刘备不禁打了个哆嗦。他更仔细地往阑干边倾了倾身子,凝神看去:满满一匣子石漆之上,并排列着两根圆形的铁制长管,管下一直深入到匣内的石漆之中,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但回想起方才那能喷火灼伤敌方的长枪,刘备隐隐约约,似乎明白还是与火有关。董真忽然举手挥槌,嗵嗵!嗵嗵嗵!连击数下!辛苑侧身避过马超的劈面一刀,挥剑剌去,耳边却将那鼓声听得清清楚楚。她自然明白那鼓声意味着什么,但是不知为何,脚下虽然轻捷灵动,却是丝毫也不愿往旁边挪动哪怕半步。马超虽听到了鼓声,但见辛苑无动于衷,便也不以为意。呛地一声,他架住辛苑的剑身,沉声道:“阿苑!你当真要取我性命么?”辛苑咬牙不答,强行催力,剑身直压向前!正与众步卒麈战的那十余名护卫忽然往两边跑去,刀剑挥舞,脚下疾快,全然是逃跑的模式开启,与先前奋力激战的样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马超所率的两个军司马正全力督促步卒进攻,见状不禁一愣。战阵之上,击鼓助威,全是进攻之意,便是收兵,也应当是鸣金才对。怎的对方首领槌了几通鼓声,那些原先凶猛无比的护卫们就跑得比兔子还快了?护卫们本就是游侠,游侠游侠,侠者,游也。打起来厉害,跑起来的本事也自然远甚常人。何况对这山谷的地形了如指掌?即使是在夜色之中,却有火光映照,跑起来甚是迅速,很快便散入树林涧石中去,也不知藏在哪处岩角崖隙之中。不过军司马只是愣了片刻,便挥刀号令进攻。步卒们一跃而入堑墙,心中不免有了轻敌之意,看向那并不甚高大的高台,更是不屑一顾,想道:“我们这绝对优势,便是城门都能攻得下来,何况你这小小一座高台,还不是手到擒来?”忽听轰隆一声巨响,地面都被震得微微发震,最前面的一排步卒只觉耳边嗡嗡作响,瞬间仿佛无数钹锣齐鸣。尚未清静,眼前又是一花,但见火焰熊熊,铺天盖地,劈头扑面而来!刘备立在春风楼上,猝不及防,全身吓得一震,险些往后栽倒,幸得杨虎头一把扶住。他伸手赶紧拉住阑干,这才勉强立稳身子,耳边却也是一阵嗡嗡有声。大惊失色,想道:“这又是什么东西?怎的威力如此巨大?”杨阿若虽早有准备,尚不会象刘备那样失态,但此时也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叹道:“真不知她脑子里装着些什么奇思妙想,竟能研制出如此威力巨大的武器!”侧过脸看去,但见火焰掀起的热风之中,她鬓边丝发狂舞不止,衬着她异常沉静的脸庞,竟有着一种无以言表又动人心魄的华美。马超与辛苑正在激斗之际,忽觉一股强大热风,席卷而至,脚下不稳,连连往旁边踉跄而去。却见眼前火光蓦现,却是无数球状火焰,自后方疾飞而来!整个山谷,都仿佛被这忽然而现的火焰照得通亮!呛啷一声,马超抛开长刀,双手伸出,一把将辛苑抱入怀中,猛地往旁边滚去!火球几乎是擦鬓而过,焦臭之味,似有若闻!耳边已响起步卒们的鬼哭狼嚎之声!马超蓦地抬头看去,脸色大变:但见一团团火球,自高台之上一个怪模怪样的大匣子中喷了出来,一团团击落在步卒们身上!那火球沾身即燃,越越燃越旺,有步卒哀嚎着在地上打滚,又有人双手连扑,却终究是抵挡不住火焰的吞啮!皮肉毛发的焦糊气味,瞬间弥漫在鼻端之间!辛苑却根本未曾向那地狱般的惨状望上一眼,她手中长剑已经落地,且双臂被马超紧紧抱住,此时左手双指骈出,却猛地戳中马超胁下!马超一震,脸上露出古怪神情,双臂却软软垂落!辛苑抬腿一脚,将他猛地踢开,自己跃身而起,顺手已从地上抄起长剑,剑尖寒光,已指在了马超咽喉之上!“你……你怎么会点穴……”马超不是没有防备辛苑,但她所长唯有剑术,且长剑已跌落在地,他一抱之下,也自然知道她身上并没有藏着其他的利刃,所以他才能偷空看一眼战况,只是没想到只这一瞬间的差池,他竟然便被她所制!辛苑剑身一抖,剑尖几乎触着他咽喉肌肤,厉声喝道:“让他们住手!”此时火焰虽然烧伤了不少步卒,但至少还有三百余众,仍是有着绝对优势。马超盯着她,苦笑一声,道:“便是我死了,他们也不会住手的!”“他不过是个冲锋的卒子罢了,有什么用处?”高楼上传来一声冷笑,笑声不大,但在这充斥了惨叫哀号的谷中战场上,竟然是清晰无比:“我们便让他瞧瞧,堂堂一个丈夫,靠着出卖自己与亲人来苟延残喘,倒是弱质女流,却能凭着勇力在这世上堂堂正正地活下去!”马超蓦地抬起头来,望向春风楼上。楼檐绡灯明亮,映得说话那人清清楚楚。长眉如远山,双眸如寒星,鬓如墨裁,面如冠玉,竟是个劲装打扮的美郎君。此时他满面讥诮之色,似乎自己这名震天下的马孟起,在他眼中,便是条在泥中蠕动的可怜虫一般。“你是谁?”马超厉声喝道。他本能地感到了怒火与耻辱,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不安。他甚至有一种预感,眼前的这个美郎君,似乎并不象他从前所认为的那样。今晚前来,他是落入了一个陷井,也许落入陷井的不仅是他,还有歧山侯,甚至是刘璋,甚至是……整个益州。“我么?”那美貌郎君淡淡一笑,神态优,气宇高华。楼下那烟火血腥的场景,似乎与他是两个世界:“唉,你又不是不知道,却要明知故问。阿苑,告诉他,我是谁!”“他是我的夫郎。”辛苑的剑尖,宛若一点寒冰,毫不犹豫地指在马超的喉头之上。她的语气淡然,神情平静,似乎所言的是最平常自然不过的一件事情:“我的点穴之法,便是他教的。”刘备忽然摇了摇头,道:“一代英雄,竟沦落至此。”马超名为首领,实则真正控制这五百郡兵的,是那两个军司马。即使是在马超与辛苑相斗之时,步卒们的冲锋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因为有军司马在居中指挥。甚至是马超此时为辛苑所制,也没有人上来营救,一个军司马在押后,喝令往后退缩的步卒冲锋,还有一个领着步卒们想要避开那不断飞来的火球。分明是瞥见了马超的境地,也只是喝叱一句:“快救马将军!”却是觑着辛苑的长剑,并没有步卒敢上前。昔日陇西铁骑横行天下、跺一跺足令整个西北都要颤抖的马超,竟然落到如此地步。杨阿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做了个手势。忽然从旁边岩石的阴影里跳出两个游侠儿来,上前便捆起了马超。他们动作颇为俐落,此时有步卒试图上前,被其中一人抛出一柄短刀,夺地一声,正中胸腔,当即倒地而死!那两名游侠对于掳人捆人这种事情十分有心得,当即将马超往背上一扛,便纵身跃开,消失在阴影之中。辛苑撤回剑来,根本未曾再看马超一眼,此时高台上抛下一条绳索,她纵身跃起,在空中抓住绳索,顺手砍翻一个想要扑上来捉住她的步卒,借着绳索一荡之力,飞往高台之上。其他步卒再无营救之意,反而冒着火球攻袭之险,奋力往高台冲去,竟然有七八人悍不畏死,带着满脸的火烟,冲到了高台之下!此时几乎所有的护卫都撤到了高台上,人手倒是暂时不缺,便有条不紊地进行防御。放下狼牙拍,抬起那锅滚油,竖起盾牌,抄起刀剑——有步卒急切地想要攀上高台,却被及时拍下的狼牙拍上钢剌击中,啊呀惨叫声中,如丸子般往后跌开。那些步卒们只道是来灭个庄子罢了,哪里会带什么攻城的云梯投石机等器械?但既然来了,总不能说五百对一百就灰溜溜地返回,只好硬着头皮往上硬冲!高台壁上有狼牙拍,其中一个军司马带着数十名悍恶步卒,拾阶而上,另一个军司马令三十名步卒屈膝蹲下,分为两拨,一阵密集箭雨射去,压得高台上众人抬不起头来,倒给他们生生冲上了一半!嗵嗵嗵!董真再击三声,又是一团团火球猛射而至!那些步卒先前只道火球暂歇,是对方已经用尽,没想到还有第二轮进攻!当即又有数人中招,惨叫着滚下石阶而去。此时那大匣子却多达四只,董媛等人拉动匣后一根拉拴似的物件,每拉动一下,便有石漆涌入管中,化为那霹雳般的雷火,凶猛喷出!中者先是满脸打如蜂窝般,尽是血洞,复又有火焰燃起,简直如雪上加霜,哪里堪忍中此痛楚?顿时战斗力大减,虽有那军司马不断催促,却仍纷纷溃退。杨虎头站在刘备身后,急道:“这军司马十分可恶,若是将他们射死,这些步卒群龙无首,必然大溃。”董真笑道:“先前若是射死,那些步卒必然溃逃,就不能全歼了。此时既已攻到高台之下,想来步卒们不会轻易退走,若射死一个,倒也不错。”杨虎头叫道:“哎呀我的主君,那两个军司马皆有亲兵,冲锋时左右皆有大盾,先前几枝箭都射在了盾上,奈何?”又骂道:“来攻打咱们,攻城器械不带,这大盾倒是不会忘了,一群贪生怕死的熊蛋!”杨阿若轻哼一声,道:“可有长枪?”随从在他身后另一游侠儿应声呈上一根,正是寻常的精钢长枪,入手也沉甸甸的,怕有五六十斤的模样。杨阿若取枪在手,单臂上举,只在空中晃了晃,随即猛地掷出!那正驱动步卒攻打高台的军司马,身边围有五名亲兵,早有敏锐者瞧见,惊呼一声:“举盾!卫护司……”一个“马”字尚未说完,但听长枪破空有声,如银龙一般,蓦然激射而至,噗噗数声,穿过两三面仓猝举起的大盾,盾面应声裂成数片,向四面飞溅开去!夺!枪尖穿胸而过,那军司马低首只看了一眼,身形晃得两晃,便扑通倒地!背部明晃晃地露出半截枪尖!刘备不禁脱口赞道:“好枪!”要知道弓弩有强力,还要借助丝弦弹簧。而杨阿若这长枪掷出,全凭的是自己之力,但看他臂膀,似乎也并不怎样强健粗壮,足见他并非马超这样的武力外修,而是以内力取胜。以内力驱使长枪,竟能破除那层层坚硬的大盾,将对方军司马穿胸而死,若是以之驭箭,将有怎样威力,简直无法想象。想来即使张飞亲临,也不过如此!刘备一向知道自己义弟武功高深,也从张飞那里听到杨阿若之名,又知张飞对他颇多赞誉。但毕竟未曾亲睹,总是偏向张飞的多,并不以为然。只到今日亲见,方知这俊美无伦的游侠首领,果真是个世所罕见的高手!这样的高手,又向来自由自在游侠江湖之人,竟会被董真所用……众亲兵见主将身死,不禁大惊,都失声呼道:“司马!”杨阿若从身边随从手中,又接过一张弓箭,一箭一人,箭无旁落,只是顷刻之间,已将那几名亲兵尽数射死!步卒们不意主将一擒一死,且对方先前箭手已经颇强,没想到还有如此绝世高手,不禁乱了起来。不过大汉治军甚严,那仅存的一个军司马大声喝叱,另有伍长、什长严加管束,且临阵脱逃回去也是个死,不如攻破此处,依上司的许诺,是这别馆中资财尽数由众卒瓜分。在金钱与生死的双重剌激下,终于横下一条心来,很快又恢复了攻势,爬墙的爬墙、爬阶的爬阶,不要命地冲上来。轰轰轰,又是数声巨响,一团团火球破空而至,夹杂着一瓢瓢滚油、大石、擂木之类,劈头盖脸地从高台上砸落下来!这番冲锋自然又是以步卒的惨败而告终。说起来董真一方,全是凭了器械之利,尤其是那盛满石漆的大匣子,看似貌不惊人,没想到用起来竟是如此狠辣厉害,竟是众械之中的主力军。屈指算来,大概有百余名步卒死伤于火球之下,高台之上,也不断有人往匣中倾添石漆,又往那管中填放一包包的灰土般的物事。刘备不禁往董真身边移了移,虚心问道:“此乃何物?声响如雷,擅能吐火,当真如传说中的神龙一般,备多年征战疆场,竟从未见过,可是董君所创?”想来便是以石漆直接点火,虽火势甚大,似乎也无如此声响,更不会有此威力。尤其是那些步卒并不仅仅是受火伤,肌肤上还多有蜂窝般的孔洞,似乎是那灰土般的物事之功。董真微微一笑,道:“此物名猛火油柜,以石漆引火,加上……加上天雷散,方有如此威力。”刘备一怔,道:“天雷散?”心中道:“此物名称甚怪,便是我二位义弟,也都是见多识广之人,怎的也从未听他们说过?”